八点多,外头下起了雨,狂风暴雨摔打着道路两旁的树木,发出让人心悸的声音。
门外挤着几个客房服务的保洁员,她们避开酒店负责人的凌厉瞪视,正一脸惊恐地低声议论着房里的情况。
空气里流淌着一股莫名的焦躁和惊慌,徐永铭惦记着徐小白还没吃早餐,对宋文略道:“要不你先去给小白带点吃的,我在这等警察来?”
宋文略心里全是暖意,徐家父母对徐小白是真的放在心尖尖上疼,比很多亲生父母待孩子都好。
这样善良的人却命运多舛,惟愿往后命运能厚待他们,让他们顺心顺意,安度晚年。
徐永铭又催问了一遍,宋文略苦笑道:“咱俩这会儿都不能走,得去警局做笔录。我已经让人去给小白送吃的了,别担心。”
徐永铭点头,心里稍安,对宋文略的周到更满意几分。
樟林市本地刑侦警员接到警情赶来,他们一看到房里站着的宋文略就吃惊得瞪大了眼:“宋队,怎么是你?”
张克阳上前感叹道:“宋队,咱们又见面了。”
宋文略一脸无奈,道:“张队,我也不想看到你们。没办法,运气背。”
谁会想到住酒店都能撞上这种事?
樟林市因着山水景致秀美而闻名,每到假期就会有很多游客慕名来旅游,节假日期间的酒店基本都爆满。
如今正月未过,刚好又是周末,客房紧张。昨天宋文略好不容易给徐永铭订到一间离医院近的空房,没想到就摊上这倒霉事。
警员们封锁现场、拍照取证,随后张克阳戴上手套去解开黑色大胶袋,一股浓烈的恶臭扑出。
宋文略将徐永铭带出去,让他在酒店大堂先休息一会儿,道:“徐叔,我重新给你找一间空房休息一会儿。”
徐永铭心有余悸地摆摆手,道:“一会儿忙完我去找小白,就在她那边的沙发上对付一下。我明天就得回去了,家里离不得人。”
他现在哪里还敢睡酒店的床?估计这几年都不敢了。
宋文略满脸歉意,道:“医生说这几天再观察观察,如果情况稳定,就可以让小白转移回去。”
“不着急,好好养,就是要麻烦你了。”
宋文略赶紧道:“徐叔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完全将徐小白交给非亲非故的护工,他确实不放心。好在他有假期,跟护工一起照顾,不会太累,也能及时了解徐小白的情况。
宋文略将徐永铭安顿在酒店一楼大堂,又打电话让人再安排一张陪护床到徐小白的病房。幸好那间VIp房够大,还是带独立休息间的,可以让徐永铭晚上睡休息间,他自己在外间睡陪护床。
随后宋文略又匆匆赶回七楼客房,张克阳已经打开大胶袋,露出里面的受害者。这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岁的年轻男子,面目浮肿,身上的白色羽绒服沾满了血污。
宋文略远远看着,没有上前。这案子不在他负责的辖区,而且他还是发现受害者的相关人员,得避嫌。
张克阳在遇害者身上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夹子,里面有银行卡、身份证,旁边的警员立即用笔记本核查他的身份。
遇害者名叫郑晓亮,二十四岁,原籍永川市人,目前他是樟林市外国语学院的选修课讲师兼辅导员。
警员还从学校主页的名生风采板块里找到郑晓亮的相关信息,他原本是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去年七月毕业,因为表现优异而留校任教,现在刚走上工作岗位半年。
这么一个才貌双全、年轻有为的人,到底是遭了什么人的毒手?为何会死在酒店的客房里?
就在这时,酒店经理匆匆赶来,说已经把这十天入住这间房的人员名单都打印出来了。
宋文略听着这些话,心里非常不适。
这是一间大床房,可入住两人,这十天里总共有十七人入住这间房。这些人跟这个受害者度过漫漫黑夜,竟没有一个人察觉床板底下的异常。
饶是宋文略经常跟尸体打交道,他一想象到跟尸体同睡一床也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张克阳让酒店经理直接查找郑晓亮入住那天的情况,看看当时他是独自来开房,还是有与他人结伴?
经理抹抹汗,道:“2月7号,他跟一个名叫程颖的女士一起来开的房。”
警员又迅速查找程颖的信息。
宋文略看了一会儿,觉得酒店有监控,每一个入住的房客也都有登记身份信息,找到线索应该不难。
他转身下楼去找徐永铭。
十一点时云收雨歇,空气清冷,但天空还是灰沉沉的,入眼所见就像一幅色调黯淡的画作。
宋文略和徐永铭做完笔录从警局出来,迎面从入口走来两个年轻姑娘。
擦肩而过时,其中一个姑娘突然惊喜喊道:“宋大哥!”
宋文略侧头看,那姑娘快步走过来,激动地说:“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文略看她非常面熟,有些迟疑:“你是......杜英琪?”
杜英琪重重点头:“是我,我妈才说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呢。”
宋文略笑了笑:“嗯,最近忙。你都长这么大了,我一时没认出来。”
世界真小,当年哭得鼻涕眼泪齐飞的小姑娘长大了。
他瞥了一眼警局,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杜英琪道:“陪我同学过来办点事,她......男朋友出事了。”
她又急急对身旁的年轻姑娘说:“阿颖,宋大哥是警察,没准儿他能帮上你。”
宋文略侧头看,猜测杜英琪的朋友就是刚才在酒店里核查信息时找出来的程颖,跟受害者来开房的女人。
宋文略问道:“你男朋友是郑晓亮?”
程颖点头,她眼眶微红,葱白一样的手指不安地掐着衣角。
宋文略道:“我不在这里工作,不好插手这里的案子,你们安心等待警方的调查结果就好。”
他心里想的却是郑晓亮遇害超过一周,程颖才从警方这里获知男朋友的消息,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杜英琪听着他这样疏离的话,脸上满是失望。
徐永铭还在盯着,这案子跟宋文略也无关,他便跟杜英琪说先走一步。
杜英琪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衣袖:“宋大哥,留个微信呗,万一有什么事,我......能不能找你?”
宋文略温声道:“你又不是当事人,能有什么事?安心在学校待着,别乱跑就没事。”
杜英琪噘嘴,表情有些委屈。
宋文略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走得一程,徐永铭回头看,发现杜英琪还在怔怔看着宋文略的背影。
他轻咳一声,问道:“这是你的前任?”
宋文略头皮发麻,满脸尴尬道:“不是,以前相识的人。”
他认识杜英琪时,她才十岁,他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啃这么嫩的草。
徐永铭嗯了一声:“我瞅着这小姑娘看你的眼神,可不止是相识这么简单。”
他不知道徐小白对宋文略的过去够不够了解,但他知道自己的女儿从来都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性子。如果宋文略不提他的过去,她大概并不了解。
宋文略有过去无所谓,但如果他的过去影响到现在,徐永铭可不答应。
宋文略后背上的汗都出来了,在徐永铭犀利的目光里,他索性说个清楚明白:“杜英琪是我前女友杜琳的妹妹,杜琳她......遇害了,跟小白的大哥一样,被割舌折磨而死。”
徐永铭脸色微变,眼里闪过一丝痛色。
宋文略又道:“当初我选择当刑警,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杜琳,我想找出凶手,想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杜琳出事后,她父亲承受不住打击,突发心脏病去世。杜琳的母亲一个人带着小女儿谋生活,过得很不容易。”
“这些年她们孤儿寡母有需要时我都尽力帮忙,但是跟小白在一起后,我就跟杜琳的母亲说得很清楚,我现在有了对象,不太方便继续联系,她也表示理解。”
他跟杜琳相识于高中一次学科竞赛,两人在一起后,约好考同一所大学。
高考结束那个晚上,杜琳出事了,杜父也倒下。
杜母的身体不太好,又当了多年家庭主妇,跟社会脱节找不到什么好工作。
那年他求着爷爷推荐杜母去朋友家的公司里任一个清闲的职务,在他工作后,他承担了杜英琪的学费,减轻她们的负担。
前些年他察觉到杜英琪的小心思,为了避嫌,他很少再去杜家。就算逢年过节时去看杜母,他也会选择在杜英琪不在家的时候再去,特意避开她。
有了徐小白后,他跟杜母说清楚缘由,跟杜家已经彻底没有联系。
算起来他跟杜英琪已经快三年没见面,杜英琪现在也很会打扮,刚才他乍一看没认出来。
徐永铭微微眯眼,没有说话,刚才他听到宋文略跟前任的家人还有联系时窜起的火苗,这会儿又熄灭了。
他没想到宋文略从警的理由竟然跟徐小白一样,都是想为在乎的人找出凶手。
作为一个父亲,听了准女婿这些旧情事,徐永铭的心情自然不会太爽。但谁没有一点过去?他的女儿还有一个青梅竹马刘景同呢。
作为一个男人,他倒是挺佩服宋文略的胸襟和豁达,这么多年一直照拂前任的家人,起码证明他不是一个绝情的人。
徐永铭沉声道:“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你心里还有多少位置是留给前任,又有多少位置是给小白的?”
宋文略道:“徐叔,当年我跟杜琳相约去看电影,因为我临时有事放了她鸽子,她一个人回学校路上出了事。”
“我心里有愧,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而且我是成年人,分得清自己的感情,我对小白是真心的。”
从杜琳去世后,他再没有谈过恋爱。并不是为了谁守身如玉,而是没遇着喜欢的,不想将就。
徐永铭沉默了,心里有些难言的伤感。
宋文略有了现任就跟前任的一切断了联系,要说他薄情,可他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照应前任的家人,仁至义尽,任何人都说不得他一句不是。
为了不让现任膈应,他选择跟前尘往事彻底斩断牵扯。这份果断和清醒,让徐永铭都觉得太难得。
多少感情纠葛,就是因为该珍惜时不珍惜,该决断时不决断。
片刻后,徐永铭拍拍宋文略的肩,道:“那对父母失去女儿也很不容易,将来如果他们实在有困难,能帮就帮,分寸你自己把握好就行。”
他信他能处理好。
“这些事,就别跟小白说了。”
有些事已经过去,不提就约等于不存在。一旦提了,多多少少会在心里留下一些痕迹。
本来这事都过去十余年,人死不能复生,也就当一个故事听听。但如果宋文略亲口跟徐小白提了,诸多细节说不定反而在她心里留下一个具体的形象。
徐永铭怕徐小白钻牛角尖,更担心她误以为宋文略是因为同病相怜才跟她在一起。
有时候女人的想象力就是这么天马行空、不可理喻,别问徐永铭为什么知道,他可是深受其害的过来人。
当年妻子林玉秋问起他跟她在一起之前有没有喜欢过别人,他傻乎乎地说自己上初中时喜欢过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
这么多年只要两人有点争执,林玉秋就要把这事拖出来鞭尸,可怜他连那小姑娘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了,还得一遍遍被强迫着回忆。
现在两人一把年纪,黄土都埋到半截身体了,林玉秋偶尔还会拿这事来笑话他。
女人面对假想情敌时,战斗力和记忆力都非常强悍而持久,他心有戚戚然。
宋文略点头,他感觉到徐永铭的信任,心里终于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