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之下,辰兮奔至那叫声传来的地方。并不太远,只见一处僻静的所在,四处是破败的旧屋,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立在废墟之中。他足边横躺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双目已被挖去,只剩两个血窟窿。
辰兮如飞燕般轻轻落在锦袍男人身后,垂首道:“师父。”
锦袍男人侧过头:“怎么来得这么慢,什么人绊住你了么?”这声音细软绵绵,不男不女,听来好不难受。
辰兮道:“没什么人,不劳师父费心。”
锦袍男人“哼”了一声:“最好,为师最讨厌的就是麻烦。”又道:“你在乌家庄的行动也进行许久了,可有什么发现?”
辰兮道:“目前还没有。乌牧远足不出户,连独生女儿乌惜潺也被他软禁起来,似乎要将缩头乌龟做到底了。乌家庄内警备松懈,我来去十几次,并未发现有何特别之处。”
锦袍男人道:“这说明什么?”
辰兮道:“俗话说富不过三,乌家庄传到乌牧远手上已是第四代,强弩之末,所有人都认为他贪图享乐、贪生怕死,乌家庄怕是再无昔日辉煌了。”
锦袍男人道:“所有人都这么想,你也这么想?”
辰兮道:“我从未这样想。”
锦袍男人方展露笑容:“很好,这才是我的好徒儿。乌牧远是江怀珠那老怪物的师弟,单凭这一点,咱们就不能轻易放过他。”
辰兮蹙眉道:“可是那怀珠老人久居灵山,已近二十年与世隔绝,他向来六亲不认,只怕早已将这个师弟忘了。”
锦袍男人阴恻恻地笑道:“忘了?他会忘么?他不能忘,我更不能忘!眼下便有一件大事,你可知道?”
辰兮垂首道:“昨日弟子在水仙门听到消息,灵山出了些变故,大家都猜测怀珠老人是否已不在人世。且若他果真已死,‘冰魄游龙’又传给了谁?眼下恐怕所有门派都在为此事翘首挠心。”
自怀珠老人在灵山上以一部旷世稀奇的武学秘笈名动江湖以来,二十年间,江湖中却无一人打着灵山派的名号行走,怀珠老人究竟有多少弟子,无人知晓。现在他若仙去,旷世的“冰魄游龙”神功由谁来继承?这实在不能不令人浮想联翩。
锦袍男人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似是哂笑,却突然抬手一挥,浑厚的内力破掌而出,“啪”一声隔空抽了辰兮一耳光,像一条醮了盐水的皮鞭狠狠抽在皮肉上。辰兮侧倒在地,一手撑住,不让自己滚出去,脸上火辣辣地疼,灼热焚烈的内力却钻入脑中,一时间头疼地仿佛要裂开。她的手指插进泥里抠住,忍着不出一声。片刻过后,疼痛稍减,辰兮整理衣襟,恭敬跪正,身子仍止不住地打摆子。
锦袍男人斜睨着她:“知道为何罚你么?”
辰兮垂首道:“徒儿擅自挑起水仙门与青龙坛的地盘之争,扰乱师父棋局,罪该万死!”
锦袍男人抬手一扬,又是狠狠一记耳光,辰兮猝不及防,滚出去好远。
眼看着辰兮颤抖着重新跪好,锦袍男人方悠悠开口:“错了。你为了拖慢水仙门的脚步,不让这信息过早泄露出去,便转移他们视线,挑起帮派纷争,这本不错。况且那青龙坛从属天龙门,由此暂时牵扯天龙门的精力,一箭双雕,也未尝不是个好法子。只不过——”
辰兮见他目中冷意又泛,慌忙接道:“只不过徒儿太过蠢笨,这法子在上回刺探天山派掌门的身世之时,已然用过......”
锦袍男人面色稍霁,缓缓道:“不错,你不思进取,为师便会不高兴。同样的法子用多了,旁人也就知道了你的路数,一旦被人摸到了脉,你也就离死不远了。”
辰兮伏在地上:“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锦袍男人点点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续道:“江怀珠丧命,眼下听得这消息的人尚在少数,不过用不了多久也就传开了,世人对那部狗屁秘笈如此渴求,焉能不争上一争?如今,你师姐也传回来一个消息,还无人知晓,江怀珠在临死前,曾派了一名弟子下山,为他传递一件信物。而那名弟子翻山越岭,直奔江南而来,你说,他要把信物交给谁?”
辰兮霍然抬头:“乌牧远!看来他果然没有忘了这个师弟。”
那男子呵呵冷笑:“是啊,二十年来隐藏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说不定便是为了今日一举。”
辰兮斟酌着道:“师父…您相信怀珠老人已经死了吗?”
那男子沉默半晌,冷冷道:“纵使不死,也必离死不远了,否则他绝迹江湖二十年,怎得忽然派了个弟子下山来?辰儿,为师要你去把那信物夺过来。”
辰兮垂首道:“是,这件信物必定十分紧要。”
那男子一阵冷笑:“十分紧要,自然是十分紧要了,呵呵呵呵!”
辰兮不明所以,但见师父脸色不善,小心翼翼地道:“师父,不知那件信物是何物件?徒儿也好有个目标......”
那男子哈哈笑道:“目标?我也想有目标,我要是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该知道的,不是么?为什么我不知道呢?为什么只有他知道呢?呵呵呵...这真是了不起的秘密呀!是不是?”这笑声开始是嘲讽,后来却变得凄凉哀绝。
辰兮惊奇地看去,师父极少有情绪如此波动的时候,似已有些神志不清。却见他面色赤红,全身只一瞬便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中出来一般。
辰兮一惊,冲口道:“师父小心!内息一岔,赤毒症又要发作!”
那男子被她一喝,如当头一棒,急忙盘膝坐地,收敛心神。双掌相对,五指分开,十个指尖分别激射出一股极强的内力,仿佛有十根丝线连接着十指。如此一盏茶功夫,头顶冒出丝丝热气,俱呈红黑色,直过了许久方散去,面色亦渐如常。
辰兮心知这一轮便如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紧守在旁,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男子缓缓睁开眼,露出一丝微笑:“好孩子,师父没白养你。方才你及时出声提醒我,又寸步不离地守着,足见你有十足的孝心了。为师这些年对你严苛,你倒没忘了本。”
辰兮垂首道:“徒儿不敢。师父的赤毒这些年都没有发作,我以为已经大好了。”
那男子的笑容隐去,淡淡地道:“好不好的,原不打紧。你速去办好为师交代的事吧。”站起身来,用脚尖一踢地上的女人尸体:“处理了,别留下痕迹。”说罢展动身形,几个点落已在百丈之外,落影如鬼似魅地飘散了。
辰兮在原地默然立了一会儿,慢慢走到旁边的废墟中捡了几块木板石片,开始在泥地里挖坑。一铲一铲,烂泥被翻出来,露出下面坚硬的土,挖起来更费劲了。辰兮隐隐皱着眉头,汗珠顺着发丝滴下来,她只是专注地挖着土块,似在发泄,又似在忍耐。
终于,地上出现了一个足以盛下一个人的大坑。其实她本不必挖这么大的坑,以往她总是先将尸体肢解成小块,这样比较省力。但是今天,她却有意让自己筋疲力尽,也似想给那陌生的女人留一个全尸。
空气里甜丝丝的,天上果然飘起了细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丝丝凉意落在辰兮的皮肤上,却似风刀霜剑,冰冷彻骨,好像她本不配承受这样美好的落雨。她拖着女人满是血污的尸体推入泥坑中,用力掘土将她掩埋。雨下得大了些,冲散了泥土上的血迹,“这倒是帮了我大忙。”辰兮苦笑一声。
她站起来,仰面向天,但求雨水能洗净自己。这样的日子她已过了太多年,似乎从懂事起便是这样,严厉的鞭笞,无休止的任务,她笑靥明媚,做的事却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和毒蛇。
她和着雨水搓一搓手上恶心的血泥,面上神情已不见白日里的鲜活,亦不见方才的战栗,只剩下死水一般的麻木。黑夜总是这样长,阳光永远不会照进这一方角落,自己本不该有任何奢望的。
只是,人总免不了有一些奢望,只因那阳光曾经照耀过,带来了些许令人沉醉的温暖......师姐,师姐既已远遁江湖,自然有神仙日子,怎会和师父还有联系,难道她还在为师父刺探消息么?那...那他......
阳光终究还是隐去了。
在江南的温风细雨中,辰兮的心像冰冷的荒野,她迎着狂风,冒着霜雪,向自己落脚的竹林小筑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