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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筝就这一点随她师父,心直口快。

她蹲下身,手中的狗尾巴草刮了刮来望道人的额头。

“放心吧,不卖你。”

来望舒了一口气。

“不值钱。”

“……”

这一口气又憋回去。

陶眠走近两步,草叶擦过他的青衫,似是将那下摆染得更苍翠些。

他反手,轻叩五弟子的额头。

“徒儿,不得无礼。”

随即,一双平和的眼望向道人。

“来望此番专程前来,助我桃花山渡过此劫,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小陶仙人口中诵着感激二字,来望却只感觉到脊梁骨阵阵麻。

“小陶,你该不会是被夺舍了?突然这般肉麻……”

更肉麻的还在后面。

陶眠也半蹲下来,堪称“深情”地凝视来望。

“身子觉得如何了?”

“挺……挺好?”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必欺瞒于我。”

“那就是不好。”

“好了就好。”

陶眠露出欣慰的表情。

来望:……?

你倒是听人说话啊!

很会倾听的仙人从芥子袋中,又取出一袋菌丝,郑重地扣开来望的手指,强行塞进他掌心。

“来望,经此一遭,我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既然如此,这点小事,相信你一定会办得妥帖稳当吧?”

“你那六徒弟呢?我能不能让他把我再杀一遍。”

“恐怕是不能了。等他下辈子吧。”

陶眠说了个阴间笑话,随后拉着来望道人的胳膊,让他站起来。

这么一拉一拽,他探过来望的脉搏,知晓这人是没有大碍了。

幸好幸好,否则他还不知道,要如何向那位已经化形的仙子交代。

就这样,来望莫名其妙地被留在了桃花山。

他一转头,发现荣筝已经蹲在地上,开始种了。

来望不敢置信。

“小姑娘,你真的相信你师父说的胡话?”

在他眼中,荣筝还是个活泼乱跳的小丫头,其实她的实际年龄与他的想象并不相符。

“信吧,劝你也信。”

荣筝埋着头,认真极了。

“你跟他相处的时间短,不了解他。小陶在说瞎话的时候,一般都是认真的。当他认真的时候,你就当他在说瞎话吧。”

“……”

来望道人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我说,你们桃花山教徒弟的方式如此扭曲……前面跑出去那几个,真的不是因为受不了他这个当师父的了?”

荣筝抬头,迎着光,眯起眼睛,对来望笑。

“老道士,你这话说得在理。

你说,我们几个,都跟被下了蛊似的,怎么就心甘情愿地追随他了呢。

也许他们跑出去的那些人,就是突然醒悟了吧。”

荣筝说得认真,来望一开始还信了。

但结合她方才论陶眠的话……

信她的瞎话就有鬼!

来望对桃花山的事了解得不多,他之前都是在道听途说,说桃花山的山主收徒,每当徒弟超过十八岁就要把他赶出去。

没有人永远十八岁,但陶眠永远有十八岁的徒弟。

荣筝听了他这番荒谬的言论,有些惊讶。

“哇哦,”她的语气仍旧悠闲,甚至有些幸灾乐祸,“没想到小陶在外面名声这么坏。”

“桃花山,位置隐蔽,消息闭塞,但这些年出出进进,自然也有许多传闻。”

说到这里,来望顿了顿。

“不过我想,只要那些人亲眼见到陶眠,在对视的一瞬间,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两人聊了片刻,仙人一直没出声,这让荣筝不由得担心。

她环顾一周,最后,在唯一一株幸存的高大桃树树枝上,发现了卧眠的仙人。

仙人大抵是累坏了。被困在幻境之中许多天,拥有了一段充满遗憾的回忆,苏醒,又和六点五弟子沈泊舟打了个昏天黑地。

这些且不说,光是眼下光秃秃的半座山,就足够陶眠心力交瘁。

荣筝一只手搭在树干上,似乎在试探那树枝够不够结实。

在确保陶眠不会睡到中途掉下来后,荣筝望着他平静的睡颜,无声叹息。

小陶啊……

彼时来望正在和一只拳头大的蜘蛛搏斗。这桃花山的风水不知道有多滋养,连蜘蛛长得都比其他地方的个头大。

他无意中,瞥见了荣筝的神情。

忧虑、牵挂、不舍……

缱绻芜杂的情绪闪过她的脸庞,这才让来望看得出,原来眼前的女子已经被岁月磨蚀过,她早已不是少年时懵懂无畏的模样。

“年轻真好啊,有梦有酒,有韶华,满脑子想的都是出发。”

荣筝知道来望在盯着她瞧,稍稍侧过了脸。

黑羽似的睫毛半垂,嘴角扬起一丝小的弧度,脸颊隐隐有梨涡浮现。

她继续言道。

“哪里像现在,整日占据脑海的只有离别、收场,和降落。”

来望这才意识到,她说的“降落”,是指自己。

“你……”

他不明白。在他眼中,荣筝虽然不复少女时的青春靓丽,却也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刻。

荣筝看破了他心中的疑惑,但没有直白地解惑,似乎要让这个谜题,拖得长久些、再长久些。

这样,负责解谜的人就永远拥有赖在此岸的资格。

似乎是被她周身萦绕的哀伤所感染,来望也不再抱怨了,蹲下来,尽心尽力地种菌子。

仙人这一觉睡得长,足足有半年之久。

千岁桃的损伤,是伤在了他的根骨,要耗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修复。

陶眠当时选择被周公拉进黑暗的深渊时,心中尚且浮起一丝担忧。

……别再来个沈泊舟第二之流的,再把他心爱的山,烧一遍吧?

但他当时完全失了力气,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只能昏睡过去。

直到这一次醒来。

补了长长一觉的陶眠,神清气爽。

他发现自己身处于居室之中,还行,徒弟懂事,没叫他一直睡在树上。

否则半年,都足够他和树生长在一起了。

陶眠醒来的时候,是冬日的午后。屋内烧着腾腾的炭火,窗外是雪后天明。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时隔太久了,对现世的一切都不熟悉。

“小……”

陶眠尝试着叫小花的名字,但嗓子沙哑,缺水,根本说不出话。

正口渴着,一只青玉茶杯恰好端在他面前。

“多谢……”

陶眠接过杯子,要道谢。

停顿,视线向下。

和一张娃娃脸对视。

那真的是一张属于小孩子的脸,大约五六岁。因为周身被红彤彤的小袄,和五彩斑斓的虎头帽子遮住了,还有点辨不清楚是男孩女孩。

陶眠手中的水每喝一口,盯着这小孩。

半晌,吐出一句话。

“谁家过年放的红爆竹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