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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两天去火车站接人,都没接到乔珍珍。

到了大年初一,乔家人忙起来顾不上她,乔林业和刘萍两口子要趁着年假四处走亲戚,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有个正经名头去平日不方便去的人家。

人情往来由夫妻俩去应付,乔济南要带着新婚妻子姜文文回门。

乔姜两家离得近,就隔了一堵家属院墙,姜家住的是领导才能分的大套房,一栋楼有四层,每层楼只有四户。

住的都是清一色的领导干部。

姜父原来瞧不上乔济南,一个肉联厂杀畜生的工人,能有什么出息?因此前几年对乔林业要跟他家结亲的事,一直持观望态度。

后来,乔家出了意外,又因祸得福改了运道,这才让他改了想法。

如今再看女婿,真就是哪哪都称心意。

不过,还是要摆出些老丈人姿态,看到小两口进门,脸上始终是淡淡的。

姜母高兴不已,显然很满意这位女婿,“老姜,文文和济南来了。”

她一边招呼,一边留意女婿手里拎着的回门礼,看清带的礼不薄,脸上更是笑开花,“来就来,怎么还带这么多礼?”

“这是回门礼,家里的心意。”乔济南说话一板一眼,放下手里的烟酒糖茶,还有捆了脚的两鸡两鸭。

姜文文一直空着手,怕累着丈夫,进门后顾不上取自己身上的围巾,先拿了门后挂着的掸子,帮乔济南拍肩头积雪。

姜母看女儿这么殷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这个当妈的都没享过这种待遇。

姜父放下报纸,看着小两口说,“都坐下吧。”

乔济南个子高,人也壮实,进门就跟多了一堵墙,姜家有供暖气,他火力旺,坐下没一会儿就热得发汗。

回门本该是热热闹闹的场景,只是姜家人口少,多少会显得有些冷清。

加上姜父有意摆些岳父架子,气氛难免还有些尴尬,他拿起报纸接着看,没有要和女婿说话的意思,姜妈借泡茶的功夫,拉女儿去厨房,留丈夫和女婿在客厅单独相处。

“济南对你还好吧?”姜妈拿出茶罐里的大红袍招待女婿,看着气色红润的女儿,又问:“你公婆人怎么样?”

姜文文羞着脸,“妈,你问的都是什么呀?”

知母莫如女,姜文文明白她妈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又不好意思讲,只能含糊搪塞,“济南对我很好,他爸妈人也很好。”

“谁问你这个?”姜母轻瞪她,“我说的是那方面。”

“那方面是哪方面?”姜文文装傻。

姜母取了柜子里的茶杯,追问:“故意给我装糊涂是吧?你说我问哪方面?婚前我手把手教你的,你给我全当耳旁风了?”

姜文文出嫁前一晚,姜母教了她许多男女之间的私密隐晦,这会儿问就是想知道女婿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毛病。

她以前可听人说过,有的男人是外强中干,保不齐是个糊涂蛋。

姜文文被羞得脸红,瞧她妈这架势,要不说点什么,估计是不会放她走,于是小声道:“济南很好,我没见过比他还健壮的男人。”

“这就对了。”姜母放下心,倒了热水洗茶杯,边洗边念叨,“我是你妈,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妈问这些也是为你好,要遇到个什么事,我不问,你不说,那怎么行?”

两家离得近归近,姜母还是忍不住担心,话也多了些。

“年后你跟着济南回部队,闲下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琢磨一下厨艺,不说做给丈夫吃,好歹也学着给孩子做饭,食堂大锅饭吃多了,偶尔还是要换换口味。”

姜文文不想听她妈说那些过来人经验,又担心他爸为难乔济南,先打住她妈,“哎哟,我知道了,你别念了成不成?”

她手快拆了点心油纸包,将里面的红豆饼、绿豆糕放进碟子,先端了出去。

“你这孩子。”

姜母端起泡好的茶水跟在后头,一并去了客厅。

茶水点心刚端上桌,屋门被敲响。

“叩叩叩。”

“姜总编辑,有人找你女婿乔营长。”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听着就有些不好,再说,大过年谁上赶着找人?

乔济南预感不好,只是怎么都没想到,所谓的找人并不是找他,而是让他们乔家人去认人。

*

京市被一望无际的白雪覆盖,天色也蒙着一层灰。

门窗上贴着的春联,红的刺眼。

遮挡在面前的白布,乔济南却不敢去掀,更不愿去看,他觉得自己的鞋袜可能湿了,应该是在来的路上,不小心把积雪弄进皮靴,这下雪化开,连带着裤脚到小腿都是冷的。

要问他有多冷,形容不出来,就是从未有过的冷。

冷得他僵站在原地,半步都挪不开。

冷得他想发笑,笑自己跑这一趟是中了某个不知名的鬼把戏。

一旁的警察同志见惯了这些场面,对照起介绍信叙述起案件过程,“从包里找出来的工作证和个人介绍信,遇难者是乔珍珍,1957年生,22岁,在南疆可可托海镇工作,昨晚八点,火车站地下过道发生拥挤踩踏事件,死者乔珍珍被挤在其中,因人潮踩踏推压引起的胸腔缺氧,肝脾破裂……”

太平间里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活人和死人共进共出的门,里面的空气是冷的,稍微呼吸重一点,那种长年幽窜在这间屋里的冷意,就会一下窜进人肺里。

乔济南努力听清每一个字,却怎么都理解不了每一个字眼,什么破裂?什么没来得及救治死亡?

是在说停放板上的人吗?

“乔珍珍的死亡日期是1980年2月15日除夕,根据法医鉴定,因踩踏昏厥时间是晚上9点46分到10点半左右。”

警察陈述死亡原因的语气,极其平淡,平淡到像是在读一份晨间报纸。

报纸上的惊天新闻,离读报人很远,离在报社工作的乔家人很近。

近到大年初三刊登的踩踏新闻,都是乔林业这个编辑加班审读修改出的文稿。

乔家刚办过一场喜事,没过两天又办一场丧事。

考虑是过年期间,加上乔珍珍是意外横死,丧事一切从简,也没通知什么亲朋好友,就乔刘两家人知情。

烧完骨灰,刘萍抱着骨灰坛子哭得死去活来,姜文文作为儿媳妇,想要安慰两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倒不是她嘴笨,因为说什么都不合适,劝婆婆想开些,人家会说她心肠硬。

劝说要为活着的儿女多考虑,活着的又都不是亲生的。

至于让她去帮婆婆抱骨灰坛,姜文文做不到,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嫌晦气。

乔济南顾不上安慰谁,他要赶在回部队前,找关系买好墓地,再请人做场超度法事。

*

过年期间,乔刘两家都有各家要忙的事,最高兴最清闲的人要数贾芬芳。

她从娘家回来,知道乔珍珍那个小贱人死在火车站,乐得夜里睡觉都坐起来笑,心里更是直呼老天有眼,大仇得报。

隔天她主动帮着去买香蜡纸钱,乔老太太觉得小儿媳妇行为反常,平时属她最恨乔珍珍,晴天也骂,阴天也咒,现在居然要帮着办身后事。

不过她上了岁数,也没那么些精神去计较,只叮嘱她,“早去早回,济南那边还等着用,人死债消,你当小婶的也别再耿耿于怀,都是些可怜孩子。”

“知道了,妈。”贾芬芳刻意摆出些伤心,心里高兴得哼欢喜歌,觉得过年就是好。

以后年年吃团年饭,都是那小贱人的忌日。

她倒要看看刘萍还能不能说出,节哀顺变,命不由人的风凉话。

贾芬芳买了香蜡纸钱,特意跑到报社家属院看笑话,什么难听说什么,什么刺激人讲什么。

“嫂子你也别难过,乔珍珍就是个短命相,打小又爱惹事生非,心眼子也坏,现在人没了,大家都清净。”

看到柜子上摆放的遗照和骨灰坛,贾芬芳恨不得去摔地上,她盼这一天,整整盼了三年零九个月。

她的宝贝女儿,就是遭乔珍珍害死的。

姜文文后悔给乔家小婶开门,再次劝说,“小婶,你先回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可惜贾芬芳根本不听,接着讽刺,“还得是你刘萍命好,死了一个女儿,还有两个好女儿。”

“你!你!”刘萍气得手抖,“你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