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石像,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余岁的少年郎,脸上有些许的稚嫩和青涩。
但再仔细看去,又觉得好像并不只有这些年月,更像是二十余岁的青年。
青涩稚嫩和洒脱自然两种气质在他的身上交杂,这个黄衣年轻人好像一个人活在了不同的年纪。
但不管是什么年岁,李牧有一点无比确认,那就是……他并不认得面前的年轻人。
是的,在以往自己所有的记忆中,都没有年轻人的丝毫印象。
刚遇到石像不久之后,石像便说过幸好李牧双目失明,不然很可能认出他的身份。
但如今看来,却应该只是一种调戏的恶作剧而已。
“我不认得你。”李牧对着年轻人说道。
年轻人满脸的理所当然:“自然是这样的,我也没有在山外见过你。”
“可你说我能认出你的身份?”
“我只说了可能,我又不是你,怎么知道你认不认识我?”
年轻人如此说道,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补了一句:“但我们现在可以认识认识,也不算晚。”
李牧身体微顿,然后沉默的片刻,认真的对着年轻人说道:
“我叫李牧。”
林荫摇晃,夏风吹拂。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然年轻人愣在了原地,许久之后才摇头无奈的笑了笑:
“我这是自作聪明啊。”
李牧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平静的点了点头。
其实二人的交谈并不只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年轻人和李牧不认识,但并不意味着李牧没有听说过年轻人的名号。
庙宇之中被供奉的石像,不可能是平凡到寂寂无闻的程度。
所以李牧询问,而年轻人却模糊了过去,用现在可以认识认识敷衍。
但接下来李牧顺势说出自己的名字,那么便将年轻人逼到了无路可退的角落。
年轻人说不说出自己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李牧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这个年轻人,是被记载在古籍中的某个东西。
名讳有所禁忌,便再一次给李牧缩小了范围。
黑子落入棋盘之中,李牧抬眼问道:“看样子祭拜你的人并不多。”
年轻人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名气小,所以没什么人供奉。”
但李牧却摇了摇头:“是现在没什么人供奉了,但很久很久之前,你应该名气不小啊。”
年轻人有些无奈:“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第一关,破庙之中。你自比于被圈养的猪,但其实也在暗讽被供奉的神灵。你经历过香火旺盛的年代,而且经久不息残存至今,所以你以前的名气自然不小。”
“有道理,你猜的没错。”年轻人落下白子:“我以前倒是也的确辉煌过。”
李牧微微抬眼:“第二关你和我一起参与其中。”
“这是我的疏忽,没想到你如此的敏感。”年轻人叹了口气。
“嗯,你说是好奇我的决定,但自始至终都在不断的向我暗示一个消息。”
“什么?”
“你们人族。”
年轻人微微挑眉:“有什么不对吗?”
“太刻意了,你将自己描述成了一个厌恶人族虚伪,天生地养的香火之灵。但其实……自然而生的香火之灵并不会是你表现出来的那么嫉恶如仇,满心鄙夷。”
李牧一子入棋盘:“它们懵懂而无知,受人类供养只会悲悯而不会憎恶。”
“所以?”
“所以你表现的和你自己的真实身份恰恰相反,”李牧抬眼说道:
“你是人族,或者说是在被供奉之前,你曾是人族。”
年轻人身体微顿,然后轻轻的叹气:
“你的确很是个很棘手的人。”
李牧却继续问道:“吞食人肉,那碗汤肉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吧?”
年轻人沉默了许久,然后突然诡异的笑了笑:
“你怎么敢确定,在此之前我就没有吃过人呢?”
李牧愣了一下,随后有些嫌弃的看了年轻人几眼:“口味这么重?”
“你猜。”
“我不猜,”李牧摇了摇头:“生前是人族,死后被世人供奉,名讳是禁忌,这三条加起来其实已经缩小了很多范围了。”
年轻人认真的说道:“我吃过人,这难道不是一条有用的信息吗?”
“你吃过屎也是你自己的事,没什么可骄傲的。”
李牧翻了个白眼,然后安静片刻敲了敲棋盘:“还有第三关的洛阳。”
“这可和我没什么关系,”年轻人摇了摇头:“我这次没参与的。”
“没关系吗?”
李牧却平静的看了他一眼:“可我怎么觉得……所有的关卡都和你有关系?”
年轻人微微皱眉:“怎么说?”
“第一关神庙,神像不过是人族祭拜的欲望,与家禽无异;第二关村落,万物之间如同人和猪一样,生而平等。”
“而这第三关,人之初,性本善。所问的到底是【人之初】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转世之后,前生后世的因果又如何辨析?”
李牧眼中平静而深邃:“这些问题合在一起,让我想起了一个你刚刚提过的问题。”
年轻人眯起了眼睛,对着李牧问道:“什么问题?”
“有关……尸族。”
李牧一子落于中盘,抬眼说道:
“人对神灵其实没有什么信仰,只不过是欲念的具象化,这在本质上和尸族并没有什么区别。”
“万物之间生来没有贵贱高低之分,人能吃人,尸也会养尸。万物之灵的人族,其实并不比被神灵遗弃的尸族高贵到哪里去。”
“而人之初,性本善?所问的是人族的劣性,但其实也在问尸族。既然本性都不过如此,为什么尸族是天地间最晦气的生物,而人族却被天道垂怜?”
李牧微微抬首,对着年轻人说道:
“这是荒唐山给我提出的问题……尸族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年轻人沉默了很久,然后才有些莫名的笑了笑:
“是啊,尸族这种可悲的族群,到底有什么存在对于意义呢?”
“天憎地恶,万族鄙夷,连将臣那样本性纯良的怪胎也难逃身死道消的命运。无尽的寿元,到底是天赋还是最恶毒的诅咒?”
年轻人看着眼前的棋盘,手中的黑子凝固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我是不明白,人死的那一刻,既然是魂魄带走了所有的羁绊和因果,那为什么所有的罪孽和怨气会留在尸体之上?为什么当我们从别人的躯壳中诞生,先天便是孽魂怨种,无人怜惜却又卑贱的斩不断前生的本能?”
“我想不通,也……不接受。”
李牧看着对面的年轻人安静了片刻,然后说道:
“所以,在你醒来的那一刻便吞掉了自己前世的魂魄,自此彻底成为无根无源的……赢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