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乱,十年弹指间。
封禅泰山后,李隆基很少再去洛阳。
如同那枚玉环被深深的埋进了泰山,他也把牡丹深深的埋进了心里。
他再不提牡丹,也不再专宠武落蘅,后宫里除旧迎新,逐渐热闹了起来。
不过,被他宠幸的女子身上似乎都有些牡丹的影子,比如他的新宠——梅妃江采萍。
说来这梅妃娴淑识体又精通医术,和牡丹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有很长一段日子,李隆基喜欢和她斗茶作诗,赏花抚琴……
不过,那也只是片刻的放松。
后宫越来越热闹,他的心却越来越孤寂——牡丹的离开把他的心击碎了一地,任他怎么拼凑都不再完整……
纵使多年过去,这种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虚感和疼痛感,还是让李隆基逃无可逃。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只能让自己忙碌起来,把全部精力放在治国安邦、维护皇权上,用实实在在的皇权来填补情感的空虚。
不得不说,李隆基是有伯乐眼光的。
当年他亲选的救时宰相姚崇,在完成了自己拨乱反正的使命后,知趣的辞官罢相了。
于是,李隆基又先后启用了宋璟、张九龄等刚直守正的老臣,明君贤臣相辅相成,共继开元盛世的荣光……
国运昌隆,民生安宁——眼看社稷越来越繁盛,李隆基的心里却越来越荒芜,经常感觉到一种蚀骨的孤独……
这些年,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世,让李隆基很是惆怅。
先说后宫妃嫔——继废后王菱离世之后,赵幽兰也抑郁而终。李隆基虽对这二女并无太深感情,终究与他相伴于微时,陪他一路走来,对他痴心一片,难免有些愧疚不安……
再说朝臣老友——除了郭元振和武攸绪的相继离世,薛崇简的离开也让李隆基心碎神伤。
说起薛崇简,自从太平公主被诛杀之后,这对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关系再不复从前。
何况因为寻找牡丹之故,李隆基冲动之下烧了林远的府邸,毁了薛绍的坟墓,这让薛崇简始终耿耿于怀。
再加上君臣有别,即便李隆基有心对其荣养,也耐不住旁人落井下石,所以这些年薛崇简再未回到京城,而是越贬越远……
听闻崇简自爱妻去世之后,整日郁郁寡欢,李隆基就动了恻隐之心,准备召他回京重新启用,可崇简早已心灰意冷,不等归来就跟随爱妻而去了……
李隆基不知道,崇简在临死之前是否想起过二人一起长大的时光,那些年一起养过的鹦鹉,一起玩过的走马灯……
他只知道,崇简未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不等他从崇简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一行大师也病倒了。
——
说来一行大师完全是积劳成疾。
自从受诏编制新历,他就全程亲自参与,未曾有过一日停歇,先是发明了黄道游仪和浑天仪,接着就是翻阅无数文献资料,还要亲自收集大量实测数据。
为了实测子午线,一行禅师曾南赴交州,北抵铁勒,测量各地之纬度,测见恒星之移动。如此跋山涉水,南北奔波,也让大师的身体每况愈下……
终于,经历整整七年的呕心沥血,开元大衍历的草稿基本完成。
这五十二卷虽为草稿却空前精密,分为历法和历术两部分,既纠正了之前数术大家的失误,也耗费了一行大师的无穷心血。
就在完成《大衍历》初稿的这一年,一行大师终因心力交瘁而倒下了……
初闻大师生病,李隆基十分挂心,当即下旨命京城的十位大德高人为一行结坛祈福,还特意让他去华严寺休养,这才略微好转。
可一行大师哪里闲的下来,因为彼时有三位印度密宗大师来到长安弘法,一行大师要协助梵僧翻译密宗经卷,还要亲承讲传……
于是,连番劳碌之下,一行禅师很快又病倒了。
这一次,大师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专程让人去请皇帝,说有要事相告。
李隆基来到寺中,院子静寂无声,竹窗气象萧条,只见禅室内寂寂打坐的僧一行,神色枯竭,行将就木。
医者不自医,渡人不渡己。
一行大师身为得道高人,此生渡人无数,曾给牡丹七星续命,如今却延不了自己的性命……
想到这里,李隆基生出许多悲凉之感。
离别之际,李隆基有太多困惑疑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这些年他信守承诺,从不追问牡丹之事,也不追究玉环下落,但他却无一日忘怀,只怕大师一去,就再也无法探知真相了。
还好,一行禅师知道皇帝的执念,临终之前主动提及了牡丹和玉环,了却他度世度人的心愿。
——
据大师所言,人有三魂七魄,死时七魄先散,然后三魂再离,再入轮回。
那年佛光寺一场大火焚了牡丹的肉身,但因七星续命的一纪尚未到期,以至形亡神不灭,魂魄不居一体,散在各方。
那些年一行大师之所以带着那枚玉环四处历练,就是希望参透天机,助牡丹往生净土。
奈何牡丹与常人不同,至于因何不同,他上天入地,查古探今,至今无法参透原委。
有一年,一行大师行至蜀州,忽觉玉环里的游魂动荡难安,就去了就近的道观为之超度,奈何行之无效。
此时恰巧遇到一妇人前来求子,一行大师忽然意识到,或许是天意缘机,于是他将玉环赠与妇人,希望这缕游魂经过精血成胎,转世轮回……
李隆基一听,激动的热泪盈眶,当即询问那妇人的下落,但一行大师不肯透露,只说天机不可泄露。
而且,即便牡丹转世投胎,怕也再无前世记忆,皇帝还是放下执念,各安其命。若能淡看六尘缘影,舍妄归真,便可转识成智,超凡入圣……
李隆基听的云山雾罩,似懂非懂,想要再问,一行大师已经端坐圆寂……
一行大师的寂灭,让李隆基哀伤不已。
他下令辍朝三日,停龛三七,为之建塔立碑,赐其谥号“大慧禅师”,并御笔亲书于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