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章:吴伯宗、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边朱棡宴请蓝玉,另一边赵庸也是计上心头。
勋贵这边生意迟迟没有进展,大家都不愿意先出钱修停车场或者仓库,这可不是小数目,万一赔了怎么办?
而且各家的态度都是:我出钱可以,别家也得出。
赵庸从中协调,结果一场股东会开的是面红耳赤,恶语相向。
无奈之下,赵庸只能拿出一个办法:“那就拖,拖住兴国商会,用纸钞换银子。只要把他们的现钱给换完,他们就没有现钱拿来周转了。”
现如今纸钞的信用很低,百姓们还都不是打心眼里认可。
要不是朝廷强制性的承认纸钞的可信性,商户们都不会承认这纸钞的购买力。
赵庸的打算就是把纸钞全部换给兴国商会,只要没有银子,兴国商会手里的就都是纸钞,到时候明里暗里添油加醋,这纸钞说不定就这么作废了。
其余几个勋贵一想,这主意不错。
也就纷纷答应了下来,当晚就把纸钞送到了赵庸府上。
而各家纸钞的数量也不在少数,朝廷回收了纸钞之后并没有废除纸钞项目,而是继续通过官员俸禄、物资采购等方面将纸钞流通出去。
这对他们来说那是巴不得啊。
对于这些勋贵们来说,钱还得是真金白银实在,放在自家库房里,那是一辈子也不怕贬值。
各家的纸钞随便聚一聚,就有七万多贯。
而赵庸更是无耻,居然还大张旗鼓的让人拿着纸钞去兑换。
有了朱元璋那一日在银商行的授意,赵庸的这种行为倒是显得合情合理起来。
……
“这样换下去,一百多万两很快就换完了。”
城楼上,朱元璋负手望着银商行那络绎不绝人来人往的场景,心里不由得有些心痛。
朱标暗自笑了笑。
“父皇这是……心疼了?”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有些没好气的道:“老四的事咱还没怪你呢,老三说什么你都答应,跟高丽以朝贡来通商这事这么大,你居然就给许出去了,你啊,对你这俩弟弟太溺爱了。”
朱标微微一笑。
抱着双手迎合着朱元璋的话点了点头。
“是,儿臣知罪。”
朱元璋看了朱标一眼,负手道:“文官那边,没找你说说情?”
朱标沉吟了一下,面色已经给了朱元璋答案。没说情是不可能的,孔希言这件事可不是小事,事关孔圣人之后,文官那边早就是急的团团转了。
“若是真的查办,孔家可没什么好下场。”朱元璋道。
只是,朱元璋话到一半,又觉得气不过,有些森然的冷声道:“但咱给过他们机会了,是他们自己不识好歹!怪不得咱!”
“仗着自己家里的权势就为非作歹,咱大明还是给老百姓说话的大明吗?要是不处置,跟当年元朝的那些不拿汉人当人看的贵族有什么区别?”
“咱朱重八不想到头来,被老百姓说咱是跟那些人是一头的,合起伙来欺负老百姓。”
“百姓们苦,每天辛辛苦苦的干活,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不能让他们寒了心,把咱大明,咱朱家给看扁了。”
朱元璋深呼吸一口气:“咱跟你说这些,也没说要把孔家就给绝了。”
想到这,老朱的眼神一下子有些怅然起来。
“天下都以孔圣人的学问为正统,可到头来,反倒是孔圣人自己的后人没有学个好。这读书人们都觉得圣人说的就是对的,他们信得……到底是圣人,还是咱呢?”
这是朱元璋的灵魂拷问。
也是询问朱标。
到底是圣人说的对,还是他朱元璋说得对。
“咱……,想起了一个人。”朱元璋沉声道:“此人名为吴伯宗!”
朱标抬头,有些惊讶道:“父皇也知道吴伯宗?”
“哼哼,去大同的时候,这个吴伯宗可是给咱留下了好一个印象。标儿也知道此人?”
朱标点头:“是,此人学问做的不错,当初父皇下旨作废成绩的时候,儿臣觉得可惜,故此将此人交给了老三。”
朱元璋叉腰,有些感叹道:“此人学问确实不错,虽离经叛道,将李敏给气的不轻,却也是条条有理。”
……
这边正说着吴伯宗,那边的吴伯宗正好就经历了一场大事。
大同府,自吴伯宗成为漠南总教谕,主管漠南文教之事之后,便一直是处于一个受人唾骂的状态,因为吴伯宗所建立的‘新学’经由那些教师的传播,成了一门可曾之为邪门的学问。
吴伯宗的教育观点和那些原先保定来的夫子有着天壤之别的差距。
并且,吴伯宗还公开批判了后世大儒对圣人学问理解的过错,将原本儒家的‘以诠释孔孟之道’的理解改成了‘孔孟之道在于简,敏于行’。
这一下子,抨击吴伯宗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先是那些夫子秀才,毕竟他们是读圣人学问养活自己的,不管是做学问还是教人学问,那都是靠着自己对圣人学问的理解做到的。
可吴伯宗居然说他们做错了。
这让他们如何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聊?
这些个夫子秀才将事情一传播,很快就传到了孔家的耳朵里。
孔家也当即表态。
“你就是一派胡言。”
随后,好些个大儒更是不远千里的北上大同,怒气冲冲的要给吴伯宗这个小辈点颜色看看。山东号称孔孟之乡,大儒学士数不胜数,一些书院的山长,都纷纷出山,前来给他们的学问正统讨个公道。
除了大儒学士,还有民间清流,更有学子门生。
只能说,孔孟之道在天下的传播之广泛,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大派。
是一个人都能看得出,吴伯宗这一次可以说是踢到铁板了!
“哼,无知小儿,公然抨击圣人学问,不过是跳梁小丑!”
“这一次,听说连吴伯宗老家抚州的清流都来了,这是清理门户来了。”
“大家都约好三日后登山门,这下子吴伯宗的新学可算是臭名昭着了。”
“好好地漠南总教谕不踏踏实实的干,非得显得他激灵去搞什么新学,这回怕是连老祖宗都认不出了。”
大同城中的人们议论纷纷,他们大多数都是来看戏的学子门生,而更多的则是来找寻机会的。这一次如此多的大儒齐聚大同,只要能够得到某个名师的举荐,说不定就能入朝为官。
这就是学子。
一边嘴里看不起吴伯宗的一飞冲天。
一边又酸的连醋味都散发了出来。
“你可得撑住啊。”
吴伯宗的小院子里,郭翀端着酒杯,神色微微担忧的道。
两人也是好久未曾聚拢,吴伯宗早已是好几杯酒水下肚,神态怡然的坐在凳子上微微一笑,青年稚嫩的脸色笑起来,竟有几分狂傲和不掬。
“子翔多虑了。”
吴伯宗的脸上,挂上了不屑和狂傲。
“王爷授业,若连这样的事情吴某都难当大任,吴某还是趁早绝了这门学问的心思。”吴伯宗低头,端着酒杯,看着酒杯里那清亮的酒水,语气高亢且慷慨起来。
“有的人读了几十年的书,可到底读明白了什么?”
“子翔,你看看这一次来的那些儒生清流,哪一个像是王爷那般的人物?”
“人读书,便是学理。理,为道理,而非朱程理学。是为致知,是为良知,正是因为有了良知,才会去遵循良知而行事,如此简单的道理,难道他们不明白?他们说着天下大同,却又将圣学捧的高尚,一口一个愚民,难道天下百姓真的这么需要圣学来教化?”
吴伯宗的声音越发的悠长。
“唯有……王爷!”
“唯有他!”
“只有他,心向黎民,面向百姓!”
吴伯宗说着说着,眼眶陡然红润了起来。
他丢掉手里的酒杯,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出了院子,顺手从墙角将锄头扛在肩头,随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院子。
……
所谓拜山门,便是学问之间的讨论,论学便要有论点,而这一次清流名士们前来拜山门,首当其冲的便是要与吴伯宗论‘劝农诗’无用这个观点。
这个世道,读书人不少,因为就连元末战乱的时候,读书人都能有一个不错的栖身之地。
这一次来到大同的读书人属实是不少。
他们来到大同,原本还私底下埋怨这大同乃是苦寒之地,结果到了这里才发现,说是塞外江南也不为过!
雄伟的城墙,拥挤的人口,热闹的街景,以及秩序齐全的市场,到了大同,才发现原来塞外的城池也可以如此的繁华,如此的雄伟。
打脸来得太快,原本还打算以文教为切入点,暗讽大同的不开化和落后,结果到了才发现脸上如此的生疼。
于是,这些读书人转头就开始攻击大同的环境充满铜臭。
对此大同的百姓们表示根本没人搭理这些人。
“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官府下场以道路关卡进行收费,简直是荒唐!道路自古有之,从未听说过居然还要收费的。”
“晋王这简直是乱来!此举绝非兴化之道!”
“我中原王朝兴衰几千年,从未有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发生!圣人崇礼,人与禽兽之分亦是在此,如此重视钱帛,倒是失了礼数!”
这样的话,才大同每个地方都有出现。
清流们可以说是畅所欲言,这是他们的权利,更是他们赖以为生的手段。
并且他们的话,还有专门的人整理成册,上交到中书省去,说不定还能被朝中的大儒呈交给陛下。
而对于这些话,商人心里虽气愤,却也不敢反驳。
虽然这些钱都是他们交的,但这些钱却又不是朝廷无故征收的。
这些费用,包含了道路维护、仓库管理、道路整洁、治安维护等等,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费用,他们行商才能如此方便省心。
这些钱他们交的放心,交的踏实。
不交这笔钱,难道还指望朝廷下政策来征收?
当初皇帝就因为一个沈万三,差点把天下的商人和富人都抓去了京师。朝廷出手,那就是往死里整!比起这个,他们巴不得晋王殿下多收点路费,安心!
而清流们在大肆嘲讽的时候,也终于有人正式对吴伯宗发出了论学的邀请。
并且这些人一上来,就将吴伯宗的学问直接跟社稷安危给划上了等号。
这是清流名士们的惯用套路。
不管什么情况,先上纲上线的和江山社稷扯上关系,这样后面说什么都是错的。
“吴先生也曾是圣人门生,既然为圣人门生,为何又要诋毁自己的授业恩师?此为,不忠!不管吴先生的学问如何深如瀚海,但德行不全,难以为师。”
找事的人每天都有,这一次更是直接追到了吴伯宗的门口。
吴伯宗站在门口屋檐下,门外,是密密麻麻堵着的好几十号人。
吴伯宗凝眉,有些不解的道:“孔圣授我于学,确实不假,可我何时诋毁过孔圣?”
“我只是说了,世人理解错了圣人的意思!一部论语,足够将圣人的学问理解完全,不需要再去作经写注的刨根问底。书本就是书本,文字也只是文字!便是看破了天,它也就只是书本。”
“道理,存于人心!与其去将原本就写明道理的文字读上千百遍,不如按照上面所说的去做一遍!”
清流冷哼一声,继续朝着吴伯宗发难。
而吴伯宗的反击也越发的流畅起来。
“难道吴先生认为天下的学子都错了?如今的大治之世,难道就是假象?”
吴伯宗声音清冷:“若你这样认为,也没错!天下的学子既然都讲究尊师重道,尊崇圣人,那岂不是说,一辈子的学问都无法超越先贤?”
“既然如此,那这数十代人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到底是为了什么?”
“错了,就是错了!若仅仅只是因为所谓的道理,那先贤不明白的事情,是不是后人也不能弄明白?先贤难道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为何天在上,地在下?为何任何东西没了依托会掉地上?为何太阳东边起西边落?为何捏住鼻子会窒息?”
吴伯宗的战斗力已经开始展露出来。
这是作为一个天文学家的威力。
此后的辩论,吴伯宗可以说是一骑绝尘!面对挑衅者的刁难,他总是能够轻易的反击,并且给对方沉重的一击!一句句精彩的辩词,一句句锋芒毕露的观点可谓是层出不穷。
这些,都是他自己悟的。
并且最让人佩服的事,吴伯宗全程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只有面色的冰冷和观点的坚定!
若是朱棡看到吴伯宗那千夫所指的辩论场面,也会感叹。
他当初所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真的做到了。
他是个真正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