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山上。
连绵大雪封存生机，照理来说应当是白茫茫一片生机全无，但在这雪山之顶却是绿意盎然，黍米果蔬家禽……仿佛这不是生机断绝的雪山之顶，而是沃土农田。
“……兄长，这些便是你培育出来的好苗子？在这大雪封山的险恶之地也可生长……真好，小妹眼见了便有心喜，只是不知道这是否依赖着兄长的法力？若是需要有灵力维护，那这苗子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能种，有点可惜了。”
稻穗累累以至于低着头的稻田之中，宛如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女子不顾裙角是否沾上泥土，蹲在地上仔细看这这些稻子，如画眉眼间溢出来的喜色，便是这风雪当中的一抹暖阳。
一身黑衣的黑道人跟在女子身后，轻声细语仿佛是怕惊醒了这场美梦：“不用，虽然培养出这些种子少不了借助道法神通之力，但经过代代选种培育之后，这些种子天生便能抗风雪，纵然是种在土地贫瘠缺肥少雨的地界上，这些种子也可休眠，只是生长停滞，不至于枯死，能保一个最基本的收成。”
女子喜上眉梢，捧着稻穗捧着一颗颗纯净无瑕的明珠，笑着说道：“兄长真是厉害，有兄长这般本事，以后天下若是再有大旱也不必有大饥荒了吧？”
黑道人吃了一下，点头说道：“嗯，不会再有了，大焱……大焱如今已经收下了大漠，打下了寒乌，就连永冬寒地也可以视为尽在大焱的掌握中了，而且那片寒地还已经化雪迎来了春生，到时候我让宁儿他们把这种子带下山，推广至天下，定能让这天下再无饿殍。”
在这绝处逢生的稻田之中，黑道人和女子说起了她不在的这些年，大焱王朝都有那些变化。
皇帝的疯病从加深到痊愈、首辅肩挑社稷积劳成疾幸而在最后绝处逢生、大漠那场堵上了国运的擂台大比、寒乌国终年犯边终得清算……
当然，要说大焱王朝的近些年，势必也离不开那位屡次震惊了世人的徐大真人。
黑道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他常年孤身一人在这大雪山上，这么短短数个时辰里说的话，恐怕已经胜过了过去数年了，只不过纵然说了这么多话，黑道人似乎还是有说不完的话，没有半点要闭口的迹象。
直到某个时刻，黑道人忽然向山下看了一眼。
女子体贴地说道：“是有客人来了吗？兄长，那你先待客，正好时候也不早了，小妹去为你做饭，时隔多年，兄长尝尝小妹的手艺是否还如当年。”
女子摘了些菜，再从鸡舍里拿了几个鸡蛋，将挂在屋前房梁上的腊肉取下一截，然后便进了屋里。
黑道人一挥手。
风雪变易。
一位有些驼背的老人便出现在了大雪山顶，满脸的皱纹如同干旱皲裂的大地，咧嘴一笑便露出一口大黄牙：“黑道人，失而复得的滋味……如何？”
不是在女子面前，黑道人便像是这大雪山上的风雪，没什么温度可言，只是淡淡地说道：“教主大人有何指教？”
早就已经死去的天魔教教主黄农人笑着说道：“指教可不敢担咯，我就是个看天吃饭的农夫而已，可不比黑道人这绝处逢生的造化之功，只是现在的天下烂透了，我帮黑道人补了一块心病，如今我也遇到了难题，想请黑道人出手补一补，不知黑道人会不会……拒绝？”
“教主大人可以先说说是什么事吗？”
“当然可以说，八方钱庄的大东家有意撒下一张大网，网尽这天下所谓的英雄豪杰，不知黑道人可有意愿当这个收网的人？”
黑道人眉头微皱：“八方钱庄撒的大网，为何要我来收？”
“也不是非有你在不可，只是我觉得若有你参与收网，这张网才不容易破，否则该是要掂量掂量这网能逗住多少人，免得招来的鱼儿太多太重了，提不上来，反倒撑破了网。”
“教主大人不是耕田种地吗？何时改捕鱼了？”
黑道人这句话有点呛，但是黄农人不以为意，他也不指望黑道人能够真心诚意的与天魔教合作，只要黑道人舍不得就行了。
舍不得在屋子里升起炊烟的那个女人。
黑道人就没法摆脱天魔教。
人生难免有遗憾。
黑道人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屋子里的女人了，恰好，如今的天魔教掌握着死而复生之力，刚好能够弥补黑道人的遗憾，抓紧了他的软肋。
还有镇魔司的前金衣柳百元，也是一样。
也不仅仅是黑道人、柳百元，天底下有多少人会有类似的遗憾呢？
斯人已逝。
无论是天底下任何一处书院或是寺庙，能得到的答案都不过是生者如斯。
唯有天魔教。
可以让超脱生死，让生者与斯人冲锋，弥补过去。
黄农人没有回应捕鱼的揶揄，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三奇之一的黑道人，黑道人略带嘲讽的嘴角缓缓沉了下去，没过多久便主动说道：“听起来，教主大人觉得我最适合来收这张网，这其中有什么缘由吗？”
黄农人说道：“八方钱庄一直在研究空间之道，如今天地大变后，钱庄大东家有了突破，这空间之道也就有了进展，布下的那张大网正是以空间之法，但是我觉得钱庄大东家的空间之道毕竟是小成，若是有黑道人你这位大成之士在旁坐镇，这便能够万无一失。”
黑道人点了点头，说道：“听明白了，说到底教主大人想要的其实是我的大道？让我去收网，不仅仅是收网而已，也是展现空间之力，让那位新入此道的钱庄大东家看看我的手段-，学习一二？”
黄农人没有否认。
毕竟黑道人只是被拿捏了软肋才与天魔教合作，连天魔之力都不愿意接纳，这柄刀虽然够利，但却不够趁手，如若有机会，自然是要用这柄刀来打磨一下其他趁手的刀。
八方钱庄的大东家熊天韦。
便很是趁手。
毕竟熊天韦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黑道人随手一挥，强大无比的境界气息流转而出，一枚铭刻着“宇”字的石印章从虚无中凝结而成，落在了黄农人的手上。
“这一枚石印章中，蕴含着我的大道，便是极乐净土那种地方也挡不下此印，教主大人尽管将这枚石印章拿走交给八方钱庄的大东家……虽然我人不在，但有这枚石印章在，想必够让教主大人满意了吧？”
黄农人点了点头。
如此很符合他的预期。
毕竟黑道人的心可没向着天魔教，若是三言两语就愿意出全力，黄农人反而要怀疑黑道人居心何在了，但现在仅仅是出了力，人却不过去，这倒是再好不过。
石印章交给八方钱庄大东家，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但若是黑道人亲自出手，黑道人具体会怎么做，可就轮不到八方钱庄大东家指指点点了。
不过黄农人拿着这枚蕴含空间大道的石印章，也没有直接满意离去，他仍然有一个问题：“我记得这枚石印章，你也给了大焱镇国公徐年吧？他若是拿出来你过去给的石印章，可能破这枚石印章？”
黑道人眉头微皱：“成大道结道果的道修，八方钱庄这张网兜得住？不怕撑破了？”
“金银虽贱，但这天下金银汇在一起难道就轻了？八方钱庄大东家有他自己的考量，黑道人你只需要斟酌一下，这两枚石印章哪一枚更胜一筹。”
“徐年手里的石印章，乃我成大道之前所铸，而教主大人手里这一枚，铸在我成了大道之后，自然是旧不如新。”
“旧不如新……可听你这意思，这石头可蕴含着你的空间之道，徐大真人的悟性非凡，若是他已将你的空间之道融会贯通了，这可会有另外的说法？”
黑道人笑了，就好像在笑黄农人的无知。
“教主大人以为我这大道，是那么好悟的吗？徐年的悟性虽高，但能成大道结道果，有谁不是惊才绝艳与世不凡，走出来的那一条条大道，便是摆在那里给世人看的清清楚楚，也没几个人能够跟的上来。”
“不过也是，教主大人毕竟是个……武夫，不懂这些大道。”
“说起来，我倒是担心教主大人看好的八方钱庄大东家，若是他悟性不够，就算拿着我这枚石印章，也不过是得了宝库却入不了门，到时候教主大人可别怪我藏私就是了。”
黄农人想想也没错。
天下三奇之一的黑道人，怎么也能算是站在当世巅峰了，他的大道若是那么轻易就能被徐年学去，八方钱庄大东家又何苦这么多年都寂寂无声，直至大世之后天地更易才有了突破呢。
只是个粗鄙武夫的黄农人没再多问，拿起石印章转身离去。
“熊天韦成与不成是他的天数，黑道人的心意已经到了，既然如此我也就打扰黑道人与家园团聚，共享喜乐了……”
黑道人再一挥手，直接将黄农人送出了大雪山，然后他转身回到屋内，屋内的灶火已旺，桌上摆着简简单单的家常菜，蒸腊肉、油爆茄子、黄瓜蛋汤，以及两碗白米饭。
白花花的米饭格外油润，大概是在蒸的时候点了一两滴香油。
“谈好了？兄长快来尝尝，还是以前的味道吗？”
黑道人吃了一口白米饭，微微点了点头。
确实是点了香油。
和黑道人许多年前吃的那碗白米饭一模一样，那是他记忆里最好吃的米饭，不过也确实该是一样，毕竟是同一个人做的，只不过那时小妹只是初次下厨，也就这偷学了酒楼名厨的香油米饭算得上是佳品。
至于其他几道菜，就只是……勉强来说算是可以入口了。
不过对于虽是兄长，但却是庶出，正逢人生失意的那个青年而言，那顿饭的滋味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虽然不能说是有多好吃，但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想再尝一次的滋味。
“……对了兄长，你刚刚说过宁儿现在长大了，也时常下厨？她的厨艺怎么样呢？”
“宁儿的厨艺很好，便是那些名厨也未必胜过她。”
“是吗？小妹觉得宁儿这是占了兄长你这儿食材的便宜吧。”
“都有，宁儿她做饭很有天赋。”
“这样吗？看来宁儿还很随我呢，但这若只是会做饭，可算不上什么好天赋啊，厨子可喂不饱天下人……”
朱宁刚对下厨有兴趣的时候，也曾给黑道人做过饭，但就如黑道人说的朱宁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即便是初学，做出来的饭菜也比面前女子当年做的那顿好上不少。
不是同一个滋味。
“兄长，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大雪山上，一定很辛苦吧？”
黑道人没有摇头，只是说道：“若是有一天这天下能如你所愿，我这辛苦便不算什么了。”
“这可不行啊，兄长是兄长，怎么能只是揣着我的心愿走下去呢？兄长这么多年，就没自己的心愿吗？天下这么多女子各有千秋，莫非也没一处美色，能入兄长的眼？”
黑道人闷声吃饭，没有言语。
女子笑了笑，继续说道：“兄长为了复活我，一定付出了许多，有些话小妹或许不该说，但……小妹还是想问问兄长，兄长就算再心疼小妹，应该也分得清是非黑白，不至于为了小妹而舍天下吧？”
黑道人沉吟了良久，这次没有沉默：“其实我……没那么在乎天下。”
“是啊，小妹一直都知道，兄长其实不在乎这天下，但是呢……兄长向来最心疼小妹了，在小妹心里却刚好有这山川风月万家炊烟，所以容小妹耍个性子，兄长一定也会护着小妹心里的这些事儿吧？”
女子与墙上挂着的仕女图相比，一模一样的温婉之余，还多出了两三分的狡黠。
煞是灵动。
黑道人不得不佩服这天魔教的复生之法确实是效果好到了无可挑剔，与他记忆里的小妹几乎没有半点出入，就连这面对天下与自身的轻重取舍，也一模一样。
若这不是天魔之力，那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