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呼啸。
戴着厚厚绒毛兽皮帽子的高大旅人携着不大不小的行李包,步伐深浅稳健,如毛虫般亦步亦趋地前行,万里的白芒让他的每一步都显得如此渺小,
然风雪载途,前路并不迷惘,正因他的目标就在前方:
——那是一座原木搭建、矗立在无边的白色之中的高脚小屋,小屋几乎半埋在白雪之中,但裸露出来的十字窗格间仍旧散发着温暖人心的橙光
哒哒哒!
旅人叩响了门环。
片刻后,木门吱呀作响,门缝间露出一张精致的脸,看到来者,她露出欣喜的笑容:
“你来啦!”
哈出一口白雾。
“嗯。”
“快进来!”
嘈杂的风声被关在门外,暖意让旅人挂霜的眉毛上化满了水珠。
一条散发着热气的毛巾递到了他的面前:
“擦擦~”
“谢谢。”点头致意,他在门边的位置坐下,用毛巾抹去脸上的沧桑,露出一张俊俏青年的面孔,
“今天客人不多?”
“阿啦,被你发现了~”少女笑了笑,回到前台的她拿出两个木杯对他示意:
“新作的酒,来一杯暖暖身子?”
“免费吗?”
“你觉得呢?”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嘻嘻笑着。
看到青年真的伸手掏钱袋子,她才制止道
“算啦,你这人真没有情趣,这杯我请了,就当是你陪我喝~”
各自面前的酒杯半满,男人接过,晃了晃酒液
“就是普通的蒸馏酒,别品了,不是什么高档货~”
穿着居家绒衣的少女在他对面坐下,青年样貌的男人笑了笑
“哈,一些习惯罢了,别在意。”
“是在大都市养成的吧,我们这里的酒都是暖身子用的,口感啊口味啊,还有香气,肯定比不上那些用水果谷物酿造出来的,就别白费这个劲了~”
“嗯。”青年点头,拿起杯子在少女笑盈盈的注视中仰脖、一饮而尽。
“哈——”接着,被那股烈火般炽烈的烧灼感辣到面色泛红,猛地喷出一口热气,好似整个人都蒸腾起来
“哈哈哈!爽不爽!”一口都没抿的少女哈哈大笑起来。
青年憋红了脸,咬牙切齿了一会,才吐出一口字:
“爽!”
微喘了一会,他才缓过来,看到他眼中的疑惑,少女解释道:
“我在里面加了一些你带来的香料,就是那种你说有驱寒功效的‘红椒’哦~”
“用了特殊的手法掩盖掉那种太刺鼻的气味,才有了这一杯‘Rise’~”
看到青年还是微皱眉头的样子,少女赶忙切换了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坑你~这我自己也喝过,没有感觉到异常才敢拿给你哒~”
青年看着她,最后还是咽了口唾沫,压制住胃里的躁动,面露无奈的摆了摆手
“没事。”接着,在她期待的目光中,从行李中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她:
“现在我倒是知道,你要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了。”
“当然是酿酒~这可是我爱好啊!”
“...”
沉默了下来,两人摸着杯沿,像是各自在思考。
空气温暖,这一刻的静谧并不显得尴尬,
但,时光总有推动者
青年闲聊着重新开启了话题:
“对了。”
“这些...没经过市场检验的酿造摆出来卖不太好吧,我看今天客人那么少,估计都是被你的‘试喝’给吓跑了。”
刚刚把小包放到柜台下的少女闻言,顿时抬头白了他一眼
“哪有!我的作品很受欢迎的好伐!”
“那...”
说起这个,少女的脸上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丝落寞,接着才解释道:
“是因为北边啦...”
“那个大洞?”
“..嗯,听说那边最近有些异动,好多冒险者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大家都在说是有什么强大的魔兽盘踞在那里了..”
“也有说其实那里本身就是魔兽的巢穴,只是它们一直沉睡,最近突然醒过来了,”
“毕竟,这么大的空洞,我觉得也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你知道嘛,我的店面离那里有点近...”
“原来如此...那你有考虑搬迁吗?到聚居地里?”
少女微笑:
“没事,只是位置有点尴尬,熬过这一段就好了~”
“那些传说级的魔兽,也不会对我这么一点塞塞牙缝都不够的肉感兴趣吧~”
“人流少的话,附近的雪翼狼也会躁动起来,会变得危险的。”青年还是劝道。
她又是笑着,摇了摇头
“真没事,你看我..”她展开手臂后退了两步,示意青年看向自己身后,身后石砌的火炉熊熊燃烧着,“这里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每天早上,都有猎人和樵夫到附近,我会用自己的雪酿酒和他们交换物资,没你想象的那么夸张~”
闻言,青年也对她点了点头
“好吧,你心里有数就好。”
接着,少女回到他的对面,拿起之前没有动过的酒杯,在青年惊讶的目光中,也是一饮而尽,发出比起他的痛苦更显得舒爽的“哈——”声。
少女转瞬便双颊酡红,但是神志丝毫不受影响,看向他问道:
“对了,认识那么久了、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名字?”
青年看了眼杯中触底的酒液:
“名字...”
像是在瞬间思虑了许多,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那不重要。”
“你看,到现在我们互相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却没有影响到我们的交流..不是吗?”
咕噜噜,少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可见她的酒量在面对自己的“杰作”时也应付不怎么来,但突出一个无惧
踏踏
只有柴火燃烧声音的屋内突然传来异动,青年目光一凌,手就摸向了腰间
“别激动!”少女赶紧制止,然后对着身后拍了拍手,紧接着,一只土黄色的小狗跑了出来。
那是一只短毛狗,四肢踏踏交替跑出来的时候非常欢快,你甚至可以从它的脸上感觉到人性化的笑容,十分可爱。
走上前把它抱起,少女可以看来有几分吃力,但还是把它抱在怀里
“来~认识一下我家大黄!”
“大黄?”
看着那张毛茸茸的狗脸,青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前几天在附近出现的哦!突然就来挠店门了,看到我之后,开着门它都不敢进来,后来我可是付出了好几根腊肠才成功的!”
“它很聪明,也很喜欢人,会帮我揽客哦!”
“这..突然出现的?你就不怕是魔兽的幼崽吗?”
“那也没关系~因为它很可爱啊~”少女不在意的笑笑
接着把大黄举到面前,看着它无辜的大眼睛
“大黄,你会伤害我吗?”
大黄“笑”着舔了舔她的额头,
“哈哈,好痒!”
“嗯...”青年看到这一幕,细微的叹了口气的同时,也只好说“你开心就好。”
“别嘛,怎么只有我能开心~”她当即把狗子举到青年面前:“呐!”
“你也摸一摸!”
“毛茸茸的很解压哦!”
“我...”刚想拒绝,狗子的表现却突然发生了变化,挣扎着,“笑”脸在一瞬间就狰狞起来,露出藏匿在根部的犬齿、
吓地少女松手,大黄也落在了地面,脊背上毛发根根竖起,开始呲牙低声对着青年咆哮,摆出攻击的架势
“啊!对不起!”
少女赶紧道歉,然后拖住狗子的腰部让它远离青年,而它在被重新抱起时还不依不饶,短促威慑的咆哮响个不停
几分钟后少女把狗子安顿在后台,从里面出来之后就一个劲对青年道歉
“真是,十分抱歉!我也不清楚为什么...”
摆手笑着表示不碍事,青年眯起的眼中,却陡然闪过一丝寒光。
当然,少女并未发现。
——
风暴无情,铁木所建、矗立数十年都未有破损的小屋之中,静谧安详,
温暖的炉火照亮了皎白的睡颜,
而那睡颜,则照亮了一个人的心房。
半个月的时光如风雪呼啸而过,
清晨——
青年穿上那件被清洗干净、仔细烘干后甚至比此前更为白净的毛皮大衣,
站在衣柜前,却犹豫了起来。
“你要走了吗?”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少女让青年瞬间提气转身,看到来者后才松了口气
“是你啊,怎么不敲门?”
“怎么这么早起床,最近不是没什么客人吗?”
“门开着、至于客人...客人会多起来的啦——这么多年都是早起,早就习惯了...”
她的脚边默默露出一个狗头,那狗子看见青年,嘴角一咧...
青年微微眯起眼睛,
它噫唔了一声,伸出了舌头、讨好的摇起尾巴。
这半年的雪域昼长,可以安心睡眠的时间本就不多,他本以为这个时间她不会起来,但是看来,还是自己的动作惊动了她。
“别转移话题!”回答完问题、少女突然抬头挺胸,像是气鼓鼓地道:“你是要走了吗?”
“...”看着她认真的眼睛,青年沉默了一会
“嗯。”
听到这个字,少女刚刚提起的一口气就像被扎了一下的气球一样肉眼可见的衰落下去。
“嗯...”
“不过放心,我还会回来的。”安抚道
少女撇嘴:
“啊...那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你每次离开,时间都越来越长...”
“没事的,米莎,”显然,他早已知道女孩的名字,笑着看着她“我会回来的。”
伸出手,他搓了搓她的脑袋。
“不会很久。”
——
踏着这熟悉的雪花,耳畔沙拉、沙拉地响着。
抬起头,风暴渐渐散去后,天际露出碧蓝的微光,他知道,这样的过程可能还需要几天,这片被诅咒的地方才会逐渐放晴。
但是,他的那一份,已经完成了。
长长的雪道上,人迹逐渐变得多了起来,迎面的车辙上走近了两个猎户,猎枪斜挎在肩上,沟壑密布的脸上满是笑意。
“前天那事儿现在能说了吧?”
“嗯,已经查清楚了,昨天村长就说没什么必要保密了。”
青年面色如常的和他们擦肩而过,猎人停下话意瞟了他一眼、而他也没有回头的意思,脚步平缓地走着,仿佛对他们的“八卦”毫无兴趣。
直到看着他消失在身后,猎人才自嘲地摇摇头,看向身边的年轻人
“那帮死者的身份查清楚了,不是他们自称的‘游荡难民’,是一帮法外之徒,上了通缉的那种,”
“我就说嘛,什么难民会在风暴季来雪原,这地方本身就鸟不拉屎的...”
摇了摇头
“不一样,你都不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
想起来,老猎人也不禁打个寒噤:
“那群家伙是真的变态...那些‘纪念品’,哪怕是我...说实话这些年什么没见过,咬成两截、肠子流一地、血肉和骨骼混合在一起分辨不出的场面我都见过,”
“但是这种...”
“失踪的其中一个冒险者,手臂上有一个十字纹身,那块皮肤被认出来了,还有一些可以辨识他们身份的东西,遗物...”
“所以多半,之前的事情就是他们做的。”
制造恐慌、虐杀...其中不少受害者还是对他们表露出善意的典型,这也是在他们团灭之前,没有人怀疑他们的原因。
毕竟他们中的许多,看起来都骨瘦如柴、手无寸铁、毫无威胁。
“朱农给了回复,虽然他们刻意的毁坏了部分面容但其中的几个面孔还是被辨识出来了,就是这些人,从南边一直随机对商队和游荡者下手,不少村落都被他们给毁了...”
“他们一定是病了。”
否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人,会以此为乐。
“那也是治不好的病,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就是很好奇,到底是谁动的手。”另一个猎人年轻许多,眼中燃烧的八卦之火从未熄灭,这几天怕是也一直在高强度的八卦之中,知道的不比师父少,只是不知道真假。
他义愤填膺:
“说真的,我要是知道那些家伙是这样的人、我动起手来绝对更狠!”
“扒皮抽筋,打磨一下做成痰盂——”
“只是抹脖子的话,真是便宜他们了!”
啪!
老猎人一口气没喘过来,气呼呼的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年轻人顿时一个趔趄,差点脸朝下被拍在车辙上
“好的不学!”
——
(尊重自然,崇尚“正确的死亡”吗。)
远处,离开的青年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神色,
惬意而轻松的走着,寻到无人的路段,他轻轻在面部的几处按压了几下、手法调整过后的肌肉松解,顷刻间整张脸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眉眼还是那个眉眼,但是配合着面部轮廓的改变,他的眼神和表情都已经从一个俊俏木讷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刚毅冷峻的中青年男子,拉长的脊背让他提行李的动作从“勉强”转换成了“从容”,身形也在一瞬间仿佛从瘦弱转向了强健,非要说的话,便是旅行学者和有着顽强精神意志战士的区别,这下、任谁都无法将他和之前的人联系在一起。
哪怕是米莎..
心里思索着,他肌肉记忆般的继续着操作。
这已经融入了本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只需要小小的利用所有人的“固有印象”,他就可以成为任何“职业”,成为任何“性格”,成为任何...“人”。
发型、穿着,也许只是黑色和红色的转变,便可以将一个人从“沉闷”转为“张扬”,也许只是平刘海和中分的转变,就可以让一个从“无趣”转为“斯文”,这种如同控制感官一般的感觉曾经一度让他着迷,经过塔克斯的训练之后,他的技巧更是愈发炉火纯青,如今只要让他混入人群,没有人可以锁定他的位置,哪怕是那一位是教授自己的恩师——
也已经,快十年了啊。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必然是有意义的,因为他,在改变世界。
但是....
(接着,是服装。)
根深蒂固的习惯打断了脑中多余算力的思索
他伸手抓住了兽皮外套的内衬,准备将其抽出切换,在触及某处时,却突然一怔:
那是“异常”的触感,多年的训练,让他会下意识的记住自己身上和周围所有的细节,他清楚,那里原本的触感绝非如此。
于是他翻开查看,这一看,让他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那是快被不算精致针脚缝补的补丁,如此拙劣,就像是一个初次接触针线的蛮人,比不上米德加尔最劣质裁缝店的作品,更比不上神罗提供给他的定制西装...
但那是一张笑脸。
三个反弓的弧度,传递来的是温暖的触感。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的耳畔,突然响起了那句话;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张脸。
啪!
他给了自己一个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