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璇玑轩离开、回到漱玉斋时,因为已经不再怕被谁发现,安珞也就没有再翻墙,而是直接敲响了院门。
漱玉斋的丫鬟们深夜便被敲门声吵醒本还有些疑惑地隔空询问,发现门外的竟是自家小姐后,又连忙跑过来开门。
很快安珞这边的动静便让整个璇玑轩都动了起来,几个贴身的大丫鬟听说此时也忙匆匆披了外衣、就迎了出来。
方一看到原本应在屋中休息的小姐,一身血衣地出现在院外时,几个丫鬟都吓了一跳,绿枝和素荷更是忙上前紧张地检查安珞是何处受了伤害。
待到发现那并非是安珞受伤所流的血后,几个丫鬟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来。
虽然她们仍旧疑惑,自己明明是是好好看着自家小姐在屋中歇下的,怎的此时竟莫名跑出了院外、不知去做了什么。
但见小姐未曾主动开口告知,她们也就都默契地将疑惑压在了心间。
一番忙乱后,安珞在几个丫头的服侍下换掉了血衣,重新彻底地沐浴洗漱了一番。
当温热的蒸汽渐渐将周身血气驱散,安珞罕见地彻底在热气中放松了下来。
待到将周身洗净,又换上干净的衣裙后,安珞这才重新躺回到自己床上,闭上眼将自己全然交托于黑暗。
可终于了却了心头的一件大事,她明明该卸下心头的重担,好不容易放松一晚。
然而安珞此刻,却总隐隐觉得自己今日似乎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完。
是什么呢……
她阖眼躺在床上微微蹙眉。
还有什么被她忽略……
安珞仔细回想了好一会,却仍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只感觉自己的思绪似乎都已有些混乱。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先放空自己纷乱的大脑,然而也就在此时,她竟突然隐约嗅到了一股缥缈的香气。
那香气很轻、很浅,一瞬间安珞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不……不对……
虽然心中怀疑是自己出了错觉、那香气并不存在,可自从她捕捉到第一缕香气后,便只觉那香气正变得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明显。
那香气嗅起来实在有些熟悉,安珞心中觉得、自己一定是曾在哪里嗅到过这个气味。
它嗅起来似乎是某种花香,是她不久前才闻到过的……桃花的香味!
——对!是桃花!
安珞猛地睁开了眼,瞬间起身向着放置在屋中外间的博古架望去。
透过分割内外间珠帘的缝隙,她清楚地看到,放置在博古架中央的那只花瓶中,一支桃花正在无声地盛开。
——忆梦香。
安珞心中一动。
自从上次从怀慈大师那儿拿回这三支新的忆梦香后,它们就一直被她插在花瓶中、放在了博古架上,等待着怀慈大师口中的机缘。
只是这么长时间过去,这三支忆梦香却是再没有过动静,再无什么花开花落,仿佛它们就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枯枝一般。
时间长了后,就连安珞也渐渐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毕竟怀慈大师口中的机缘实在玄之又玄,她也只能按照大师所说——一切随缘。
可谁知今晚,这忆梦香竟又在她毫无预料的情况下,悄然盛开。
安珞轻轻地下了床,从内间出来,走到了博古架上的花瓶面前,似是怕会惊扰了那绽放的桃枝一般。
站在花瓶旁边,桃花缥缈的香气也变得更加浓郁而明显。
她沉默地看着瓶中盛放的花朵,心中却隐隐有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预感。
安珞原本以为,怀慈大师所说的前缘、之后这三支忆梦香,定是都与她第一次燃香时,所见的那儿时的玩伴有关。
可此刻面对第二枝绽开的桃枝,她却直觉这支桃枝定然是关于她娘亲——那是她与娘亲的前缘。
这样的想法让安珞心中不由得涌现出欣喜,可伴随欣喜而来的、还有惶恐和不安。
娘亲……娘亲。
尽管她爹对她说,十几年前娘亲的死并不是她的错。
尽管她知道,娘亲甚至为她放弃了自己的性命,光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娘亲对她的关爱。
可安珞心底却依旧无法平静、也无法坦然。
她知道,当初娘亲是自己做出了保护她的选择。
可在后来日日吐血、等待死亡的那些年月中,若娘亲知道这血蛊原就是冲她而来,娘亲自己才会为她所累……娘亲可会后悔?
她控制不住地想要知道、却也害怕知道这个答案,可无论答案究竟如何,她都想……再见娘亲一面。
指尖触碰到花枝的瞬间,盛开的桃花迅速散作了飘零的花瓣。
当安珞将整根花枝拿到手中时,所有的桃花都已在几息之间全部落下,只剩那一支忆梦香、等待她点燃。
安珞沉默着拿着这支忆梦香回到内间,将它稳稳插在了床边的香炉上,再小心地点燃。
燃起的忆梦香在黑暗中化作一点星火的光亮,缥缈的烟雾缓缓摇曳着向上升腾,似要一直连接上云端。
安珞侧身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那微红的光点。
不同于之前怎么都无法睡去,此时她只看了几息,便在不知不觉间阖上了眼……
——边城,将军府内。
当安珞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又回到了旧时在边城的家中,只是看周边的花木陈设,却实在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并不像她记忆里、一年前离开边城时的府内。
这是……是十几年前的将军府吗?
想起上次忆梦香将她带回的梦境,安珞很快便根据之前的经验反应了过来。
若她的猜测不错、这梦境果然是与她娘有关的话,那她娘亲应该马上就会出现……
——“你是什么人!?”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安珞心中猛然一颤,瞬间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那说话之人。
随着安珞回头望去,那身后之人原本警惕的神情,也在看清安珞的面容时瞬间一怔,眼底闪过了几分狐疑的神采。
安珞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神色的变化,因为光是看清面前之人的样貌,就已经让她僵立在了当场、分毫都移不开眼。
面前之人是二十四五岁的女子,看身形正是有孕之身、刚刚显怀。
听着耳边万般熟悉的声音、看着那张自己再想念不过的面容,安珞只觉心若擂鼓,一双狐眸紧紧锁在那人身上、连眨眼也不敢,生怕下一秒便会从梦中醒来。
——那女子正是她的娘亲、徐慧沁,毫无疑问!
看着面前的娘亲,安珞很快便判断出,忆梦香此时的梦境、应正娘亲怀她的那段时间,只是上次梦境不同的是……这似乎并不只是她的回忆那么简单。
“……你能看得见我?”安珞向着自己的娘亲发问。
徐慧沁闻言娥眉微蹙,看向安珞的目光中带上了不解:“这是什么话?青天白日,你这么大一个活人,我怎么可能会看不见?”
她说着,一只胳膊已警惕地挡在了腹前。
“——你到底是谁!?”
看着警惕地望向自己的娘亲,安珞此时也罕见地有些迷茫。
这次的梦境浑然不若上次,竟让她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我……我是新来的医者,是府中的赵管家找我来为夫人你诊脉的。”
虽然对眼下的情况十分疑惑,但好在安珞很快便想到了说辞,编造出了一个身份。
“医者?女医者?”
徐慧沁听闻此言似乎有些惊讶,她双眸微亮、上下打量了安珞一眼,这才转身率先走向了屋内。
“那你便进来吧,正巧最近几天我也觉得有些不爽利,你来为我诊下脉。”
见娘亲相信了自己的说辞、向着屋内走去,安珞忙也跟了上去。
这次梦境的感觉与上一次完全不同,不像上次如浮光般朦胧变幻的街巷,此处娘亲的小院却每一处都无比清晰而真实。
安珞能感受到脚下坚硬的土地,能看到树木的每一个叶片和枝干,能嗅到空气中带来的花香,甚至能感受到微风抚过皮肤的触觉。
若不是她的头顶并非天空,而是层叠流动的薄雾,安珞甚至要怀疑这里不是梦境,而是另一个世界。
认清了这里的确也是梦境后,安珞很快便收回心神,跟在娘亲身后进入了屋内。
此时她已经发现,这里没有那些本该在此的丫鬟和婆子,整个小院、或者说这整个梦境,此时就只有她和娘亲两个人。
这虽然并不符合常理,不过这里本就是梦境,什么常理不常理的、安珞也就不再去纠结。
当她走进屋内时,她的娘亲已经坐到了桌边,正招手唤她过来。
安珞慢慢走了过去,心下却觉得眼下这个场景更加不真实起来。
她沉默着伸手搭上了娘亲的手腕,感受着两道脉搏从指尖传来,安珞不由得心头一颤。
这两道脉搏,一道来自于她已经死去的娘亲,一道来自于还未出生的自己,生与死的循环在一刻同时凝聚在了她的指尖。
即便知道这只是一个没有逻辑的梦境,安珞一时间却依旧有些恍惚,只觉指腹下的两道脉搏瞬息间便变得灼热,像是突然间顺着经脉燃烧起来了一般!
她猝然一惊,下意识就想要收回手,然而她的指尖才刚离开徐慧沁的手腕,便被她娘亲一把将她的手、反握在了掌间。
因着娘亲这突然的动作,安珞不由得愣了一瞬。
不等她回过神来,便听到她娘轻声开口——
“你不是医者吗?为何你的手上会有这么多的茧痕?”
徐慧沁一边说着,一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安珞掌心的薄茧,她的神情十分专注,似乎是想要将那些茧痕全部抚平一般。
“这些似乎没有一处是写字作画、弹琴刺绣留下的茧。”她继续说道。
安珞沉默着看着娘亲抚摸着自己的掌心,想起娘亲曾经也是名动京城、人人称颂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而她……
“我没有学过那些。”她轻声回答,“我学的只有刀枪剑戟、骑射鞍马。”
徐慧沁闻言手下一顿,抬眸看向安珞、似是有些惊讶。
但她很快便望着安珞,又露出了一个微笑。
“是吗?那你一定能射出最准的箭、驾驭最烈的马,一样也很厉害啊!”
温柔的声音轻声说着,看向安珞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什么珍宝。
“而且你还会医术呢,多么了不起啊!真希望我的女儿日后也能像你一样,那我怕是做梦也能笑醒了。”她笑着说道。
安珞心中猛然一颤,下一息只觉心口的位置又酸又胀,像是有什么熟悉而陌生的东西,一瞬间便将她的整个心房填满。
她有些无措地张了张嘴,却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逃也似的微微垂眸避开了那双温柔的眼睛,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不可抑制地轻颤。
“你又……如何能知道腹中的就一定是个女儿?”她沙哑着声音问道。
“我就是知道啊。”徐慧沁笑着回答道,望向安珞的目光如同一汪温柔的春水,“……我梦到过,就是个女儿……和我长得一样好看。”
虽然娘亲的话每一句都让安珞感到意外,而且刚刚把脉时,她也并没有发现娘亲体内除了四个月的身孕外,还有什么异样、比如血蛊一般的存在。
但既然她们已经谈到了尚在娘亲腹中的自己,安珞心底实在不想让娘亲在梦中、再经历一次现实中发生过的那些事了。
她抑制不住地觉得,只要没有她的话、只要她并不存在,那么娘亲便不会被清和道和陈氏种下血蛊,更不会有之后为了生下她、而放弃自己的这个选择存在!
只要没有她就好了……只要她早些消失,娘亲便能活下来。
——只、要、没、有、她!
“……你腹中的胎儿有问题,她是一个……一个会害死你的胎儿。”
安珞听到自己轻声开了口。
“只要她还活着,便会无休无止地吸食你的气血,直到你因此血竭而亡……你必须放弃她,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