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漠深处的荒城依旧浸泡在连绵的秋雨中,这忽然落下的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
雨水顺着残缺的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凿出深浅不一的水洼。
城墙外的阴兵依旧静立如林,生锈的铠甲上凝结着水珠。
那些空洞的面甲下既无呼吸也无目光,只有雨水顺着铠甲的缝隙流入,在脚边汇成浑浊的小溪。
荒城内部的时间痕迹正在复苏。
雨水汇入干涸多年的沟渠,裹挟着枯叶与碎瓦向前奔流。
某座宅院门前的银杏树终于完成了数十年或者数百年前未尽的落叶,金黄的扇形叶片被雨水打落,堆积在石阶上开始腐烂。
这种腐败带着奇异的生机,在叶片脉络间蔓延出灰绿色的网。
比时间静止时那种永恒的干燥更令人心安,至少证明此处的法则尚未完全崩坏。
城墙下的营地弥漫着潮湿的木头燃烧的气味。
几顶帐篷在雨中耷拉着,帆布吸饱水分后显得格外沉重。
篝火勉强维持着微弱的火苗,潮湿的柴薪不断爆出细小的噼啪声。
装备散乱地堆放在防水布上,青铜罗盘上的指针无规律地转动,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干扰。
某顶帐篷门口摆着半碗冷掉的肉汤,油花凝结成乳白色的膜,里面泡着半块硬饼。
这是第九个失踪者留下的最后痕迹。
自从时间开始之后,原本成为众人避难所的荒城不知何时忽然变得不再那么安全了。
因为有人开始失踪。
而那天偷摸出去的壮汉和女子,是第一个。
易年知道他们二人出去,甚至还与七夏调笑了番,也没放在心上。
毕竟荒城已经探索了不少次,没什么危险发生。
可就在认为二人天亮便会返回之时,可一直到天黑,依旧不见二人踪影。
为了不引起恐慌,晚上与七夏悄悄出去寻找了一番。
可只发现了二人“战斗”过的痕迹,却没有找到人。
周围也没有打斗留下的痕迹,更没有留存在空气中的元力气息。
本以为二人的失踪只是偶事件,可随后,失踪像瘟疫般在营地蔓延。
起初是值夜的人发现守夜同伴的毛毯空空如也,篝火旁只余下几个逐渐被雨水冲淡的脚印。
接着是去取水的两人再未返回,水囊还挂在帐篷支架上晃荡。
这两件事后,在没人敢单独住在道路两旁的空房子中,又一次分成几个阵营集中了起来。
可最令人不安的是,昨夜不少人围坐在帐篷里清点人数时,油灯忽然摇曳。
当光明重新稳定,铺在地上的毛毯中央赫然少了一个人。
没有惊叫,没有挣扎,就像被某种存在从记忆与现实的双重层面彻底抹除。
看着那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忽然消失,恐惧又一次在荒城中蔓延。
此时有人想走,可黄泉漠的风沙正在逼近城墙。
铅灰色的雨幕之外,沙暴像一堵移动的暗黄色高墙,将可见度压缩到不足十步。
偶尔风势稍歇时,能看见沙尘中若隐若现的黑色轮廓。
一些看上去比阴兵更为古怪的东西,佝偻着背脊在沙暴里逡巡,腐烂的斗篷下露出森白的指骨。
每当这种时刻,阴兵身上的青铜铃铛就会无风自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震颤声。
虽说都是修行之人,但此时的众人却像普通人一般,又开始畏惧起了这片未知的沙漠。
同时,也怕鬼。
所以帐篷间的泥地上散落着各种防御布置。
不知是谁带来的黑狗血画出的残缺符咒已被雨水泡得模糊。
桃木钉歪斜地插在营地四周,钉子上还穿着褪色的铜钱。
不过这些措施显然毫无作用,因为失踪仍在继续。
不知是某天的某顶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凌乱的被褥。
枕头上有本翻开的手记,最新一页被墨迹被水渍晕染成诡异的形状。
城门楼营地中央的鼎里,混着朱砂的糯米正在缓慢燃烧,青烟在雨中凝成扭曲的柱状,时而像人形时而如蛇影。
插在鼎边的三炷香早已被雨水浇灭,香灰却诡异地保持着燃烧后的形态,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维持这个脆弱的仪式。
鼎脚压着一张泛黄的符纸,上面用暗红色颜料画着残缺的八卦图,某个卦象被反复描画到几乎穿透纸背。
原本只是安静中带着危机的营地被众人一弄,气氛反倒越来越诡异。
不少人像丢了魂儿一样,时不时便望向黄泉漠。
从那偶尔闪过的狠厉来看,如果这莫名的失踪再不解决,似乎就要出去与沙虫拼命了。
最起码那些活动在沙地下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不用像现在这般。
众人沉默的守在城门前,城墙一处突然传来石块滚落的声响。
外面的阴兵阵列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铠甲缝隙里积存的雨水被震落,在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沙暴中的黑影们同时转向声源方向,腐烂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秋风吹过,营地里用来预警的铃铛疯狂摇晃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仔细检查了下,发现铜舌诡异地卡在了铃壁内侧。
也不知是那未知的存在的杰作还是这铃铛本就有问题。
可这么一闹,营地的气氛又一次紧张了起来。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雨势忽然变大,豆大的雨滴砸在帐篷上如同擂鼓,听上去像是无数湿滑肢体爬过青石板的声响。
气氛,更加紧张。
七夏瞧见,凤凰翎一亮,红芒将营地笼罩了起来。
目光不停扫向四方,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众人紧张看着,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
良久,七夏收起了凤凰翎。
“呼…”
不知是谁长舒了口气,紧张气氛稍稍缓解。
七夏转头看向易年,轻轻摇了摇头。
依旧没有什么发现。
易年点头回应,又坐回了屋檐下。
挺的太久了,精神高度紧绷,虽然累,但没人能睡的着。
相互靠着,眼睛时不时闭上,强迫着自己休息下。
不多时,青石板上有脚步声传来。
易年转头看去,正是前去找人的仓嘉和潇沐雨几人。
从那略显失落的神情来看,结果应该不怎么好。
几人聚在一起,仓嘉开口道:
“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和之前一样…”
一边说着一边擦着光头上的雨水,喃喃道:
“怎么就无缘无故的消失了呢?”
仓嘉自言自语着,旁边的花想容接口道:
“我调查过,这些人没什么牵连,也没什么共同的地方,失踪很可能不是因为他们本身…”
几人听着,沉默了下。
花想容的意思很明显,消失很可能是随机的。
随机,那便无法应对。
潇沐雨扫了眼安静的诡异的营地,叹了口气,开口道:
“如果再这么下去,恐怕…”
没有说全,但意思易年懂。
继续下去,这里的人就算不消失,也会被活活逼疯。
深吸口气,开口道:
“走吧…”
“去哪儿?”
“不知道,但得离开这儿…”
易年看向询问的仓嘉。
仓嘉听着,伸手一指远处的黑暗,开口道:
“他们呢?”
他们,自然是那些失踪的人。
易年也同潇沐雨那般叹了口气,伸手一指营地里的众人,开口道:
“他们呢?”
同样的问题,但易年的却是回答。
失踪的人已经失踪了,而剩下的人还在。
仓嘉失了梵音,易年也不再是以前优柔寡断的少年,但作为一个正常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失踪的那些生死不知,可剩下的这些还都好好活着。
用未知赌眼下,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或许这种选择对那些莫名失踪的人不公平,但却是目前最正确的选择。
易年的反问,让仓嘉沉默下来。
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潇沐雨看向易年,开口道:
“走不是不行,不过咱们要往哪儿走?”
说着,目光望向黄泉漠,继续道:
“有七夏姑娘在,咱们穿过阴兵不成问题,但外面的沙虫还在,没有胜算的…”
回路不通,出城只是送死。
易年听着,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潇沐雨说的没错,虽然众人的伤势已经痊愈,但想冲破沙虫的追杀难如登天。
还是之前的问题,走是自己提的,那么要往哪儿走呢?
而就在低头之时,易年忽然瞧见青石路上的雨水正拖着一片落叶来到了脚下。
脚下是供积水渗入地下的沟渠,上面一层铁网盖着。
缝隙较小,将落叶挡在了外面。
周围不停有雨水汇聚而来,落叶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一般,不停的打着转。
看着打转的落叶,易年眉心一皱,脑海中无数念头开始闪过。
几个呼吸之后,易年眼前一亮,伸手抓起落叶看向几人,神色间带着一抹惊喜。
瞧见易年的神色变化,潇沐雨立马察觉到了什么,看了眼落叶,压低声音道:
“想到办法了?”
潇沐雨一说,仓嘉几人的注意力顿时也被易年吸引了过去。
易年点点头,开口道:
“对…”
“哪儿?”
易年嘴角起了一丝笑意,开口道:
“荒天遗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