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河子村,位于江州南,距离市中心十二公里。
周安东在班车上跳下来,一片低矮破旧的平房出现在眼前,炊烟在屋顶的烟筒里刚一冒出,就被呼啸的北风扯乱撕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哥!”突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喊声。
周安东抬头看去,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丫头,顶着寒风,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过来,正是他的两个妹妹。
大的叫周安琴,今年十八,还在江州石油化工技术学校念书,明年毕业就能分配到市石油二厂。这可是江州最大的国有企业,全省都是数一数二的,酒厂是比不了的。
“哥哥!”小丫头倒腾着小短腿,扑到周安东身上。
这个小的已经六岁,叫周安宁,因为出生的时候,哭声特别大,所以给她起了安宁这个名字。
周安东抱着瘦弱的小身子,看着冻得通红的小脸,溺爱的用手捂了上去:“冷不冷?”
“冷!”丫头冰凉的小身子,往周安东怀里拱了拱。
周安东抱着小丫头往家走:“这么冷的天,你们两个要去哪?”
周安琴说道:“妈包了饺子,让我给你送去,幸亏在这碰上了,不然白跑一趟。”
小丫头叽叽喳喳的说道:“饺子是酸菜馅的,还有肉,可香了。”
周安东说道:“这么冷的天,跑那么远就为了送几个饺子,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周安琴突然停下脚步,面对周安东一脸的认真,“哥,等我明年毕业工作就好了,你不用再这么辛苦,嫂子也不会跟你闹离婚了。”
周安东的心,好像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抓了一下。看看大妹瘦弱的身体,再看看小妹因为营养不良,有些焦黄的头发,强忍着没流下泪来。
他伸出一只手,搂着大妹的肩膀:“傻丫头,你嫂子跟我离婚,不是因为你们的拖累,而是她要出国。”
周安琴还要说什么,被周安东打断:“行了,别胡思乱想了。哥肯定会让你们过上好日,住楼房,开小车,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玩就去哪玩,去外国都没问题。”
周安琴低头轻笑一声:“又吹牛!”
周安东豪气冲天的说道:“是不是吹牛,等着看。”
到了家门口,周安东看着三间土坯房,墙上那一块块斑驳脱落的泥巴,像悠悠岁月的鳞片,让本就低矮简陋的房子,显得更加破落不堪。
进了院子,东边有间偏房,是他跟弟弟周安北住的,正房是东西两屋,中间是入户间,有个灶台,很典型的东北老平房格局。
“噶吱吱!”老旧的入户木门,已经锈迹斑斑的门页,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妈,我回来了。”
周安东一进屋,就闻到了浓重的中药味。
母亲袁立英正拿着一个小纱网,在过滤药渣,听到周安东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怎么自己回来了?”
周安东说道:“我们离了。”
袁立英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离了啊……离就离了吧,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就想着会有这么一天。”
周安东看着母亲消瘦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看向因为一场交通意外瘫痪的父亲,还不到五十岁,就已满头白发,又因为营养不良,再加上没钱治疗,被病痛折磨得没了人形。
本来一百五十多斤的体重,一米七六的个头,此时瘦的只剩不到八十斤,除了脸上能看出来还有点肉之外,身上感觉就是骨头包了一层皮。而两年后,这个男人趁着家里没人,自己爬出去找到农药喝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爸!”
对此时的周安东来说,跟自己父亲是真正的隔世重逢。想着小时候骑在爸爸肩膀上,还有爸爸爽朗的笑声,他很想大声的叫一声爸,可嗓子眼仿佛堵着东西,这一声爸说出来,只有自己能听到。
周孝信倚靠着卷起的被褥在抽烟,仿佛是感受到了周安东情绪上有点不对:“怎么了?厂里工作不顺心?”
周安东摇头说道:“没有。”
“抽抽抽!”袁立英端着药碗走过来,“抽死你得了,你死了,我们大家都省心了。”
看着母亲数落着父亲,又看到父亲脸上的傻笑,周安东眼眶湿润了。父亲就是母亲的天,只要父亲活着,就算躺在炕上不能动,只要有一口气在,这个家就是完整的。
父亲喝了农药后,母亲的天就塌了,精气神儿一下子就没了,性格也变得越来越怪异,很难和人相处,就连自己的儿女都忍受不了她。
为了逃离这个家,大妹嫁给一个大了十多岁的男人,结婚之后就很少回来了,因为回来肯定会吵架。
弟弟周安北也只身南下去打工,三十多岁,才娶了个带着俩孩子的二婚女人,而且那个女人非常强势,一辈子都没给周安北生个一儿半女。
小妹上初中之后,就变得有点叛逆,要不是他一直压着,这娘俩绝对能把房顶掀开。但不得不说,小丫头虽然叛逆,学习成绩却一直很好,也考上了大学。
至于他这个老大,经人介绍,谈了好几个对象,都被老太太搅和黄了。不管谁,只要提到给他周安东介绍女朋友,全都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最后,直到他重生都没混上媳妇。
“哥,先吃饺子吧,一会都凉了。”大妹解开棉大衣扣子,在里面拿出一个用布包裹的铝制饭盒,上面还印着江州酒厂四个字。
打开饭盒,饺子热气腾腾的,周安东拿起一个就咬了一口,里面能看到几个肥肉丁,眼泪差点流出来,但还是忍住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在父母面前,尤其是妹妹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
“好吃吗?”小丫头仰着脑袋,瞪着大眼睛看着周安东。
周安东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笑着说道:“好吃。”
“嘻嘻!”小丫头拍拍小肚子,“我没骗你吧,我吃了好多个呢。”
“妈!”周安东撒娇了叫了一声,“我渴了!”
袁立英说道:“外屋一缸水呢,渴了就喝呗。”
周安东吧唧吧唧嘴:“水太淡了,没有味道。”
袁立英哼了一声:“门边有半桶泔水,那个味道足,你喝了吧。”
周安琴嘻嘻一笑,拿来一个碗,还有多半瓶已经开盖的白酒。就是江州酒厂的大高粱,五十三度,六块五一瓶。其实这酒喝起来,口感还是相当不错的,毕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但因为管理制度僵化,人浮于事,没有竞争意识,再加上这几年白酒市场不景气,各大酒企纷纷下调价格,江州酒厂领导却非常硬气的不降价,短短一年时间,就被挤出了外地市场,从年销两千五百吨,断崖式下降到七百吨。
这个时候,厂领导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大高粱也开始降价,从八块五降到六块五,但为时已晚。去年销量已经不足四百吨,职工工资都发不全了。
一线职工,加上奖金,一个月大概有二百三,现在能开一百三就不错了。而因为得罪副厂长,被调到厂广播站的他,现在每月发到手里的工资,刚刚一百出头,等再过两个月,估计这一百都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