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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蒙恬,然后是在场的官吏和兵卒,最后是数之不尽的黔首百姓。

犹如风吹麦浪般,俯身下拜的人由近及远,以无比尊崇的姿态恭迎祂的归来。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在这个鬼神之说大行其道的年代,始皇帝就是行走在人间的神只。

祂至高无上,主宰万物,连天地星辰都要按照祂的意志来运转。

凡人尊祂敬祂,又畏祂惧祂。

“免礼,平身。”

嬴政的目光掠过民众低伏的头颅,环顾着周围满目苍凉的景象。

未见喜怒,未见悲欢。

人群缓缓起身,万千道目光齐刷刷仰视着始皇帝的身影。

他是这方天地的主人,拥有无可置疑的权威。

“陛下。”

“京畿沦陷,士人百姓惨遭逆贼屠戮,尸骨盈野、生灵涂炭。末将有负皇恩,万死难赎!”

蒙恬神情悲怆,捧着长剑流下了愧疚的泪水。

嬴政淡然地笑着握住剑柄:“北地与京畿相隔八百里,爱卿率大军星夜驰援,救护得力,何罪之有?”

“若以此论过,御驾遭逆贼阻拦,迟迟未能返回,寡人岂非罪责难逃?”

蒙恬连忙擦干眼泪,关切地上下打量着始皇帝。

“陛下受神明护佑,贵体无恙否?”

始皇帝轻轻摇头,把视线投向行刑台上的相里奚。

“罪臣拜见陛下。”

相里奚虔诚又恭敬俯首叩拜,久久未曾起身。

“相里尚书,逆臣陈庆举兵造反,你可有参与其中?”

“罪臣不敢。”

“可有伙同胁从之举?”

“未有。”

始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那你为何在此?”

蒙恬急不可耐地喊道:“陛下,逆贼陈庆自称巨子,手执矩子令,天下墨者无不俯首听命。”

“若非如此,此贼绝难以成势!”

“而矩子令正是从相里奚手中所得!”

“这场祸难的罪魁祸首非他莫属!”

嬴政哂然一笑:“巨子?”

“陈庆何时成了巨子?”

相里奚沉声回答:“数年前秦墨与……逆贼陈庆较技,罪臣为其神妙无双的技艺所折服。后来秦墨与之结成姻亲,罪臣便有意将矩子令传给他。”

嬴政微微颔首:“如此说来,矩子令是令嫒所赠?”

相里奚刚想反驳,目光无意间接触到对方的眼神,顿时迟滞了片刻。

蒙恬心急火燎,几次想插话却不敢开口。

“是。”

连相里奚这种?朴讷诚笃?之人都察觉到了始皇帝的想法。

陛下意欲法外开恩,饶我一命!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

“寡人及朝中众卿尚且受了逆臣蒙蔽,焉能独怪你一人。”

“给相里尚书松绑。”

嬴政摆了摆手,立刻有士卒奔向行刑台,解开了相里奚的桎梏。

“陛下!”

蒙恬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眼眸中满是失望和委屈。

“蒙将军,可知逆贼而今何在?”

嬴政转而提及其他。

蒙恬收敛心神,闷声闷气地回答:“逆贼顺渭河而下,前锋约莫在千里开外,已至东郡境内。”

嬴政正色问道:“逆贼陈庆欺诓君臣,祸乱社稷,荼毒士人百姓,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蒙将军,寡人命你清点兵马,逐而击之,剿灭此贼,告慰苍生!”

蒙恬用力点头:“末将绝不辜负陛下重托,不杀此贼誓不为人!”

嬴政回首望向相里奚,轻轻叹了口气。

“相里尚书,寡人治你失察之过。”

“革除官职爵级,贬为隶臣,永不叙用。”

相里奚如释重负,俯首道:“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愿生生世世为皇家服役作务,抵赎罪孽。”

嬴政眼眸中透出赞许之色,率领御驾向着咸阳宫的方向进发。

“这……唉!”

“唉!唉!!!”

蒙恬捶胸顿足,悲愤交加,面对这样的结果却毫无办法。

今时不同往日。

始皇帝发下诏令,再有忤逆之举无异于寻死。

咸阳宫的四座宫门全部被炸塌,经过几天的清理也仅仅是开辟出供两辆马车并行的小路。

大量的砖石泥沙堆积在宫门两侧,匠工正在昼夜赶工将其恢复原状。

随着御驾的到来,宫内的侍从仆婢无不欢欣沸腾,跪在地上痛哭哀嚎。

嬴政并未多加理会,直接乘坐御辇去了麒麟殿。

“我儿扶苏在哪?”

半个时辰后。

扶苏脚步匆匆踏入寂静肃穆的麒麟殿。

嬴政从容自若地坐在御案后,翻看民部官员递交上来的奏章。

“父皇,儿臣罪该万死!”

扶苏悲呼一声,长跪不起。

此时他的心情可以非常贴切地形容为——读大学的时候,父母给两千块的生活费总是嫌少。踏上社会才发现,每个月给父母两千比登天还难。

父皇执掌江山的时候,可谓社稷安泰,宵小慑服。

他偶尔会暗暗思忖:待本宫登基之后大展拳脚,一定会比父皇做的更好!

然而现实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首先背刺他的就是倚为左膀右臂的陈庆!

“我儿为何啜泣?”

嬴政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并无责怪之意。

“儿臣志大才疏,昏聩愚钝。”

“无一处可取,无一事可为。”

“恳请父皇废我太子之位,另选贤能继承祖宗基业。”

扶苏痛哭流涕,心中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嬴政不发一言,居高临下默默凝视了很久。

“另选贤能就能不受功勋掣肘,不为奸佞所惑?”

“诸公子中,怕是无人具此才干。”

扶苏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茫然地抬起头。

“我儿可曾留意过,陈庆称寡人为千古一帝。”

“可见千年以来,再无君王能出寡人之右。”

“天意如此,奈何奈何……”

嬴政面色复杂地笑道:“六世荫德集寡人于一身,才创下了这番惊世伟业。后人如何相较?”

扶苏犹犹豫豫地问道:“父皇,您知道陈庆会反?”

嬴政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扶苏惊愕地目瞪口呆。

父皇知道会有今日的结果,还刻意为之?

您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儿,你可知寡人登基时,国中是什么境况?”

扶苏思索片刻:“父皇年少时,朝政尽为佞臣吕不韦把持。”

“祖母与之沆瀣一气,祸乱宫闱。”

说到这里,他恍然大悟,猛地抬起头。

嬴政微笑着问道:“假若换成了你,斗得过吕不韦,斗得过帝太后及??嫪毐党羽吗?”

扶苏沉思许久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儿臣不能。”

嬴政颔首赞许:“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儿无须自怨自弃。”

“今日之朝堂,功勋宿将与陈庆、秦墨一党势成水火,攻讦不休。”

“无论你倾向于谁,都有社稷颠危之祸。”

“既然如此,不善用者不如勿用。”

扶苏怔怔地陷入了失神之中。

秦国横扫六国,造就了大批功勋卓着的老臣。

他们对父皇唯命是从,在新君面前却未必会那样恭敬顺从。

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于逆党之中。

秦墨受困于皇陵营地,是陈庆想方设法把他们搭救出来的。

众多刑徒无不受其恩惠,感念至今不敢忘怀。

所以陈庆才能如臂使指,刀山敢前、火海不退。

这两股势力属于江山社稷的不安分因素,一旦哪天爆发,必然地动山摇。

“公卿世家惨遭血洗,所剩寥寥。先生远走海外,再无归期。”

“江山……无忧矣。”

扶苏喃喃地念道。

嬴政疑惑又不满:“陈庆背弃皇恩,谋逆造反,你还称他为先生?”

扶苏低头从袖袋中掏出一册书籍,恭敬地上前呈放到御案上。

“这是在雷侯府邸中的书房发现的。”

“儿臣不敢辜负先生的教导之恩。”

嬴政皱着眉头浏览一番,最终长叹一声:“其人是贤才,非良臣。”

“大秦终究容不下他。”

扶苏忽然想起了什么,磕磕巴巴地说:“皇妹,皇妹……”

嬴政摆摆手:“走就走了,勿怪勿念。”

扶苏惋惜地说:“可怜皇妹所托非人,以致……”

嬴政打断了他的话:“何为所托非人?”

“皇家之女,不嫁凡俗之辈。”

“寡人心甚慰之。”

扶苏简直难以置信。

父皇居然觉得诗曼嫁得好?

莫非他……欣赏陈庆的所作所为?

嬴政目光意味深长:“朕即天下。”

“杀生之机,予夺之要,尽在寡人手中。”

“我儿明白了没有?”

扶苏心情沉重地点头。

公卿世家惨遭屠戮,咸阳百姓流离失所,无数钱粮物资被付之一炬,这些都无法动摇皇帝的意志。

他只需要思考,这样对江山社稷有利,那就足够了。

——

大河滔滔,湍急的水流撞击在铁甲舰的船体上,激起一朵朵白色的浪花。

甲板上灯火通明,酒肉的诱人香气随风飘散。

侍女先后上前撤下了狼藉的杯盘,重新擦拭酒案后摆上热茶。

“侯爷,据岸上百姓所言,朝廷已经发下诏书,派出三十万大军追剿我等。”

“凡缉贼者,有罪免罪,无罪加爵。

“从贼者缴械自缚,罚流徒月氏,戍边屯田。”

“至于贼首……”

蒯彻饮下一杯闷酒:“杀无赦!取首级者可封侯!”

陈庆身边依次坐着韩信、李左车、李乙、蒯彻、娄敬等人。

自从朝廷颁布了讨贼诏书的内容后,沿途遭遇的阻碍比以往多了不少。

许多刑徒顾念家中老小,半夜偷偷逃出营地,向当地官府缴械投降。

军心不稳,在座的自然愁容满面。

“陈某早前就说过,去留自由,悉听尊便。”

“莫非蒯先生也要弃我而去?”

蒯彻赶忙作揖道:“侯爷于在下有知遇之恩,蒯某焉能背主求荣?”

陈庆用筷子指点着他:“我猜你也不敢。”

“朝廷会放过别人,可不会放过你。”

“毕竟蒯先生也是贼首之一。”

“除非……”

蒯彻表情微变,讪笑着问道:“除非什么?”

陈庆用戏谑地语气说:“蒯先生取了陈某首级戴罪立功。”

“朝廷非但既往不咎,还有高官厚禄虚位以待。”

“你说是不是呀?”

蒯彻干笑了两声:“侯爷真会说笑。”

“忠臣不事二主,蒯某熟读诗书,践行忠义之道,岂敢行此悖逆之举?”

陈庆拍了拍手上的食物残渣站了起来。

“蒯先生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如此糊涂。”

“毕竟我夫人就在船上,你杀了我又能如何?”

“最后仍然难得善终。”

蒯彻心头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大概就像春秋时的勇士名将一般,空有拔山举鼎之力又能如何?

率军征战四方,所向无敌,结果你猜怎么着?

人家不慌不忙,稽首请降。

你得好生招待着,半点都不敢怠慢!

晋君是秦君的姐夫,魏君是晋君的连襟,晋君又是楚君的女婿,楚君跟齐君有姑舅之亲……

我们自家人打打闹闹,跟你一个下臣有什么关系?

蒯彻的顾虑正在于此。

杀了陈庆,他真能得到皇家的赦免吗?

可远赴美洲,自此成为域外野人,他又实在不甘心。

“快来看,好大一条鱼!”

“我听船下砰砰直响,原来是它在作怪。”

“莫非这是上天示警?”

陈庆站在甲板的边缘扶着围栏,冲着下方大呼小叫。

韩信惊呼一声:“叔叔千万小心。”

“哪里有大鱼?”

“上天示警了?”

一干人先后凑到陈庆身边,朝着黑暗的水面望去。

蒯彻缓缓挪动脚步,突然暴喝一声:“吾等死期已至,还不动手!”

夜色中冷冽的寒光一闪而逝。

陈庆用胸膛硬接了对方一击,不紧不慢地把短火枪抵在了蒯彻的额头上。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蒯兄,走好。”

砰!

枪声轰鸣,火光乍现。

蒯彻的额头上开了个血洞,死死盯着陈庆不肯挪开目光。

“怎么,还不服气?”

“我有个好夫人,你有吗?”

“下去吧你。”

陈庆伸手轻轻一推,蒯彻软软地倒向船外,噗通一声消失在冰冷漆黑的河水中。

“有请下一位。”

“娄敬!”

娄敬骇得手足发软,神情仓惶地跪在地上:“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末下从未背弃侯爷,亦不敢与蒯彻同流合污。”

陈庆慢条斯理地给火枪重新装填弹药:“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娄敬不断地叩头求饶,陈庆把手陇在耳边:“河上风太大,听不清呀!”

“陈庆,你不得好死!”

娄敬知道今天绝无幸免之理,双腿发力猛地朝他扑了过去。

电光石火之间,韩信拔剑斩下。

“不忠不义之人,定斩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