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三代经营船场,全靠着诚实守信,一步一个脚印才扩张到今日的地步。
然而内务府仅用了短短数年,就彻底打破了京畿造船业的格局。
以往的法子完全行不通了,唯有顺应时势而变才能活下去,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对方既然叫破了自己的身份,陈庆索性直接道明来意。
内务府资本雄厚,业务范围相当广泛,技术实力更是首屈一指。
然而它很少跟大秦境内的小商家打交道。
陈庆在任的时候,兜里揣个万把贯的乡下财主连北坂宫的大门都进不去,早早就被门卫给打发了。
章藁采买的各种器具价格又高品类又少,无非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
陈庆入股船场就不一样了。
想要什么机器、工具应有尽有,全套按照内务府的标准上马。
再者有他做后盾,可以光明正大的照抄内务府的船样设计,连图纸可以一张不落地拿到手。
“章东家,我用一万贯外加添置部分器械,占总股本六成,另外再下订二十艘船。”
“你可以保留四成股份,船场维持章家的名号不变。”
“咱们能谈谈吗?”
章藁猛点头:“能谈!”
“帝婿,您开出的条件太优渥了。”
“小人只要三成股,其余的无需变更。”
陈庆笑着说:“哪有嫌钱多的道理。”
“陈某又不是强买强卖,巧取豪夺。”
“你若是想保留家中祖业,我另寻一家船场就是了。”
章藁急道:“且慢!四成就四成,小人现在就可以签立契据!”
“怪不得前些时日我去庙里进香,庙祝说我有孤雁失群之相。若有贵人相助,即可一飞冲天。”
“原来贵人就是您啊!”
陈庆和相里菱相视一笑。
这船场东家看着诚恳直爽,脑子却十分灵醒。
说句不谦虚的话,无论他投资哪家船场,都可以让它短时间内鸟枪换炮,实力暴增。
余者除了转行或者关张,根本没有其他路走。
章藁及时抓住机会登上了这辆战车,前路一片光明。
“择日不如撞日。”
“章东家若是有意,不妨咱们就当场签立契据。”
“我连银行的钱票都带来了。”
陈庆平淡如水地说道。
“行!”
“签就签!”
但凡换个人,章藁非得慎之又慎,查清了对方的底细再做决定。
可来者是前任内务府府令、帝婿陈庆啊!
人家骗他一家小小的船场做什么?
主客双方有说有笑,进屋后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拟定了契书,分别签字用印。
相里菱也拿出银行存票,交割给对方。
章藁目不转睛地盯着包袱里剩下的票据和金币,脑海中不由自主地盘算钱款的数目。
“回头把契约拿去官府过一遍,便不容悔改了。”
“章东家若是变换了心意,此时收回还来得及。”
陈庆拿着契书晃了晃。
“君子一诺,千金不易。”
“章某绝不悔改。”
章藁言之凿凿地保证。
“那好,一言为定。”
“明日府中会有人过来与你商洽细节。”
“天色尚早,我们去下一家。”
陈庆拱手告辞,招呼相里菱收拾好包袱,向主人辞别。
“帝婿慢走,小人送送您。”
章藁一直送出了快两里路,才依依不舍地返回。
“不愧是皇家的女婿,出手着实不同凡响。”
“买家船场比别人买菜都痛快。”
“这真是……”
“老章家终于攀上高枝啦!”
——
陈庆财雄势大,收购行动几乎畅通无阻。
一连数日下来,京畿附近先后八家大船场被他纳入囊中,差不多占据了渭河造船产能的三分之一。
转头他就向内务府下了大量订单,展开轰轰烈烈的技术升级和设备更新。
章藁打点人情还得加价才能买到的东西,他不但可以成本价入手,而且供货优先级排在首位,比散兵游勇单打独斗可强上太多了。
“陈郎,我爹说今晚叫你去一趟。”
日落西山,晚霞缤纷绚烂。
陈庆和相里菱乘坐马车颠簸了一天,临近入城时,选择下来徒步而行。
“老泰山有什么事吗?”
“还是想他的好大闺女和女婿了。”
陈庆随口问了一句。
相里菱摇了摇头:“不知道,父亲没明说。”
“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咱们吃过饭就早点回去。”
陈庆点了点头。
“上车吧,去工部尚书府邸还有好远的路。”
相里菱轻咬着下唇:“我想再走走。”
“好——”
陈庆爽快地应了下来:“既然阿菱想跟为夫一起信步漫游,那就随了你的心意。”
“不过……”
“你到底是想走走呢,还是想跟我一起走走?”
相里菱羞红了脸,娇嗔道:“陈郎一肚子坏心眼,惯会作弄人。”
“哈哈哈。”
陈庆放声大笑,牵着她的手悠哉悠哉地走在马车前面。
大半个时辰后。
相里府中的宴客厅打扫得一尘不染,美味佳肴摆满了桌案。
“贤婿,先坐下喝杯茶缓口气。”
“阿菱,你去温一壶酒,顺便催催厨房把剩下的菜色送上来。”
相里奚一年比一年显得苍老,额头深深的皱纹和花白的鬓角都在昭示着他已经步入垂暮之年。
陈庆犹记得刚开始打交道的时候,对方袒露上半身,露出钢浇铁铸般的古铜色肌肉,压迫感十足。
他说话的嗓门也洪亮有力,气势夺人,好似一言不合随时就会给对方来上两个大逼斗。
那时候陈庆与他商谈事情的时候语调总是不自觉地轻缓几分,现在想起来实在有些好笑。
“老泰山近况如何?”
“朝廷重修通往北地的直道,工部比之前忙碌了许多吧?”
陈庆慢慢品着茶水,不紧不慢地挑起了话头。
“尚好。”
“举凡工造之事,都难不倒老夫。”
相里奚依旧保持着之前雷厉风行的做派,一口就喝干了杯中的茶水。
“只是……”
“天下最难为之事,非是外物,唯人心尔!”
“你拿去看吧。”
相里奚是个藏不住话的直性子,从袖袋中拿出了徒弟们送来的密报。
“这是什么?”
陈庆好奇地接了过来,将写满字迹的纸页张开。
“皇家内务府自请削减俸禄书。”
第一行文字拗口难读,他念出来之后在脑子里转了两圈才明白过来。
“自请削减俸禄???”
“自愿降薪?!”
“老泰山,这封奏书哪里来的?”
“何人写就?”
陈庆神色大变,发出一连串地追问。
“名字不都在下方吗?”
“差不多全是老夫昔日的同僚,原将作少府的官员。”
相里奚忧愁地叹了口气。
陈庆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吃饱了撑的自请削减俸禄?”
“一定出自蒙毅的手笔,不知是哪位高才想出来的馊主意!”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大秦竟然还有人无师自通,领悟了自愿降薪这种高端玩法。
太扯淡了!
这简直是天生资本家圣体!
“不管出自谁的授意,奏书已经送到太子殿下案头去了。”
“贤婿,你说现在怎么办?”
相里奚深深地叹了口气:“老夫资材驽钝,众多弟子跟随我过了不少年苦日子。”
“也不怕你笑话,田舟他们小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衣裳大的穿完小的穿,走在街上都会被当成讨食的乞儿。”
“有一回遇上豪爽的东主赏了几个钱,他们结伴去街上买了一份枣子,众人分着吃。”
回忆起往事,他的笑容十分苦涩:“我回去的时候,发现弟子们人手攥着一把枣核。吃完了肉,还要咂摸咂摸枣核的甜味。”
陈庆安慰道:“老泰山,都过去了。”
“以田师兄等人的本事,到哪儿都不会短了衣食。”
相里奚转过头来认真地问:“贤婿,你说老夫门下弟子领的这份俸禄,有亏还是无亏?”
陈庆痛快地说:“当然是无亏,我还嫌少呢。”
相里奚马上接话:“那你能不能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压下此事。”
“他们能有今日太不容易了。”
“我实在不忍心……”
陈庆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对方。
奏书留置之后呢?
蒙毅等人会善罢甘休吗?
他们只会搞出更多阴损手段,继续兴风作浪!
“老泰山,光是压下一份奏书治标不治本。”
“既然开此先河,改天又有哪个府司一致请愿,要求降低工价。”
“之后饭堂供应的伙食也要花钱,而且一涨再涨,众多工匠民夫欢天喜地,齐声赞颂。”
“说不准哪天,还有工匠自愿绝嗣,免得养儿育女耽误了公事呢!”
相里奚双目瞪得滚圆:“这不是倒行逆施嘛!”
陈庆笑道:“老泰山说的哪里话,一切都是自主意愿,又没有强制胁迫,内务府上下广泛赞同,怎么成了倒行逆施?”
“太子殿下回绝了第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若一直充耳不闻,岂不是成了枉顾民意?”
“那殿下一定是个大大的昏君。”
相里奚驳斥道:“不能这样说。”
“殿下是难得的宽仁之君,为祸的另有他人。”
“贤婿,其实……”
“田舟他们一直都想让你回去。”
陈庆故作不知:“回哪去?”
相里奚脱口而出:“还能回哪里!”
“如今内务府归殿下掌管,你去恳求一番,另设名目安插进去。”
“有老夫众多弟子帮衬,岂不是与之前一模一样?”
陈庆欲言又止。
老泰山,你想得太简单了。
人性经不起考验。
内务府好不容易回到皇家手中,扶苏又不是糊涂昏聩之辈,哪会轻易再交出来。
即使有朝一日他官复原职,内务府大概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起码做不到曾经如臂使指,得心应手的程度。
“此事干系重大,牵扯众多。”
“老泰山,您容我梳理一段时间。”
陈庆思前想后,婉拒了对方的提议。
相里奚愤懑不悦:“我等付出无数劳苦,难道就任由宵小作祟,自愿降了薪俸吗?”
“天下间哪有这般道理!”
“惹得我火起,纠集齐门下弟子,将那几个上书的奸贼全部打杀了!”
“大不了豁出一条老命去,看谁今后还敢上书!”
相里菱拎着酒壶,一进门就听到父亲在大放厥词。
“爹,你说的什么话?”
“谁又惹你生气了。”
相里奚打了眼色,示意陈庆把奏书收好。
“没什么。”
“官场上的阴谋算计时常叫人愤恨难平,为父就说了几句气话。”
“贤婿,与我共饮几杯。”
他要过酒壶,迅速给自己添满。
“阿菱,别担心。”
“为夫在,出不了什么大事。”
陈庆安慰了两句话,与相里奚你来我往的喝起了闷酒。
田舟等人八成一起瞒着他们的师父,没告知过预谋起事的打算。
相里奚仅有一女,门下弟子就是继承他衣钵的子嗣。
哪怕崭露头角的弟子违背了墨家分财互助的理念,只要徒弟们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他也甘之如饴。
同样,田舟等人也把相里奚当成父亲一样。
如果非要有人去死的话,他们舍生赴义已经足够了。
师父辛劳了一辈子,到了颐养天年的年岁,哪能让他以身犯险。
“陈郎,差不多了。”
相里菱去温了两回酒,看到他们一杯接一杯,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忍不住小声提醒。
“阿菱你别管。”
“贤婿,与我再饮一杯。”
酒入愁肠愁更愁。
相里奚面红耳热,说话也逐渐含糊不清。
陈庆又陪着他喝完了一壶酒,然后和相里菱一左一右架住老丈人,送他回卧房休息。
“贤婿,内务府缺你不可。”
“你切勿意气用事,早日回去主持大局。”
“尽早,尽早……”
“他们都盼着你……”
相里奚低垂着脑袋,说话时断时续。
“老泰山,快了,快了。”
陈庆小声回应后,相里奚晃了晃脑袋,随即人事不省。
两刻钟之后,夫妇二人从尚书府离开。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离玉宇澄清的时候不远啦!”
陈庆心怀大慰。
老登以为施展这种下作手段就能让内务府自乱阵脚、分崩离析?
不,你只会让我们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回想起来,如果不是你的连番助攻,也不会有今日之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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