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气势倏然一变,令人侧目。
阿依帖木儿那张被风霜搓揉多年的盘子脸不由也肃穆几分,不再多言,单手持握长刀一引。
二人步出临时营帐。
阿依帖木儿挥手,令围兵散去,以免殃及池鱼。
诚然一杯连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的毒酒下了眼前之人的肚子,致使他气机折损许多,但此人依旧泰然自若,面色如常。
即便装腔作势,亦有限度,便知此人必定不止表象实力,这一场捉对,只怕有苦相鏖。
阿依帖木儿郑重其事,何肆却有些老神在在,竟然是抬头看天。
天上自然彤云密布,挦绵扯絮,不见日头。
阿依帖木儿不解,这天寒地冻的,朔风扑面,马毛猬磔,天上除了几只海东青,还有什么?
何肆又是低头,右手握住配在左侧的龙雀大环刀柄。
要想单手将五尺长的刀身出鞘尤为困难,但何肆只抽出三尺刀身,刀气便是充斥鞘中,顶退刀鞘。
双手双刀的何肆气势也是缓缓凌厉起来。
莫说何肆不会双手刀法,手臂录中有就双刀法选,他还听宗海师傅讲过一门,叫《八王子院双刀十一招》,还有则是被收入《斫伐剩技》中的一招“双刀扑地锦”,又叫“埋头顾影”,出自一门单刀双刀具备的通备刀法。
意指身体前扑,双刀同时向前下方刺出,刀刃朝下,犹如锦缎铺地一般,常用于近战突袭,攻敌不备。
亦有简化变式为左右手皆可施展,背手换刀,防不胜防。
在何肆看来,无非就是不断反手施展撩刀斩麻,故而还算作停刀范畴。
斫伐剩技当中除了野夫借刀,其余都是无可非议的停刀,为何如此,还不是四品大宗师的“死出儿”,各个都想觉悟一招鲜。
一理通,百里明,双刀之法,强调一个“动静有序,力贯双刀”。
当初的何肆在毗云寺中,一双身法踏出临门一脚,铸成体魄,之后的第一仗,便使龙雀大环与木刀斩讫。
双刀齐手,刀无双发,一刀斫断谪仙烛天,之后的两刀、三刀、四刀,不算是泄愤,更像以防万一。
而今大辟和龙雀大环相持并不龃龉,双刀造诣只会更上层楼。
阿依帖木儿心中一凛,气机果然不等同于气象。
他忽然就可以理解眼前之人的狷狂的资本了。
阿依帖木儿双手紧攥那柄重三十六斤的 “愰骇” 大刀,刀身犹如乌铁,凝露结霜,泛着微光。
刀尖点地,坼裂一片。
(噩梦——六丁六甲,从不吃素!)
何肆见状,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不就是通备刀法吗?
他也是单手学着阿依帖木儿摆出这个起式,右手长出许多的龙雀大环斜竖,刀尖点地,左手大辟横在身前,两刀拼凑一个“乂”字。
阿依帖木儿看向何肆“不伦不类”的架刀姿势,不由眉头微蹙,略带疑问:“你是从哪儿偷学来我贡真部的《斩马势法》?怎的又是不伦不类的双手双刀?”
何肆闻言,也是拧眉。
“偷学?你们贡真部的势法?”
阿依帖木儿点头,煞有介事道:“此势法在我贡真流传千年,非统领主君不传,你不是偷学,又是如何?”
何肆则是摆出一脸“你这狄人好生厚颜无耻”的嫌恶神色。
他虽然未曾听过这劳什子势法之名,但闻弦知意,十有八九便是脱胎通备武学体系。
即便不是,自己还怎的被平白无故打成小偷蟊贼了?
何肆倒是满不在乎,但涉及武学家别,却又不得不计较了,反问道:“那你又何时成了贡真主君?”
阿依帖木儿一愣,主君膝下无子,就自己一个看着长大准女婿,不然不吝。
他解释道:“我虽非主君,却也得其亲授。”
何肆没再讥讽什么,因为脑中灵光一现,忽有臆测。
想来便是如此了。
《斫伐剩技》中第十一式,名为犁庭扫穴,名字霸气,取自端朝名将李汝珍北逐獯鬻之举,二獯鬻便是戎狄。
当时的李汝珍用得就是一口以 “五牲之溺”“五牲之脂” 淬火铸就的灌钢宿铁陌刀。
陌刀双刃,又叫斩马剑,故而才有那《斩马势法》?
传说此刀足有丈长,比起何肆的手中五尺余的龙雀大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时端朝身居神州腹地,而那獯鬻之地,便是如今狄人盘踞。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国号重叠不稀奇,但现在的狄人也是建国大端,建元玄龙,难说中必然没有联系。
许是那时候没“犁”干净这些衣羽毛穴居的不粒食者,所以岁月流转,又不免余烬复燃了?
辗转轮回,恩怨难解,武学传承亦是如此。
亚圣到底是活短了,所以才说未闻夏变于夷者。
虽说已是破了华夷的武学障,流传到北狄了,但这双刀之法,被反被狄人珍为内场精粹,一副占为己有,严防死守的态度,还是叫何肆这个“武人”颇为不快的,顿起争胜正名之意。
何肆轻笑道:“理象会通,体用俱备;通神达化,备万贯一。你这双手单刀的祖宗源头在中州,我比你会的更多一些,自然双手双刀,你可听过‘通备’之名?诸位先贤……”
阿依帖木儿打断何肆,怒道:“塔马门,撒奇马!”
何肆不太能听得懂狄语,反正就是怒上心头,口不择言了呗?
完全可以理解,饶是现在的何肆,也做不到对刘景抟不至詈。
阿依帖木儿长舒几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平复心绪,沉声道:“双手单刀,简练流畅,一刀一势,莫不脚踏实地,严守规矩,而你这似是而非的双手双刀,两相掣肘,徒为负累,画虎不成反类犬。”
何肆闻言,便彻底绝了话头,反正也是夏虫不可语冰。
阿依帖木儿见何肆一脸“你说得对”的无赖模样,心中更是愤懑,却也知再争无益。
“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何肆颔首,只声明最后一言,“我气机弱于你,年岁小于你,我俩捉对,只消我胜,双刀单刀,渊源有自,显祖扬名,便无需訾议了。”
阿依帖木儿口鼻呼出一片白雾,作雾凇落地,沉声应道,“好……”
话音刚落,便双脚猛地蹬地,跃起又砸落,双手持刀冲向何肆。
面对这势大力沉的一招,何肆不闪不避,龙雀大环施展出通备刀法中的“云摩刀”,使单刀在头顶飞转,刀光闪烁,恰似一朵盛开的银色芙蕖。
左手变式摆出《八王子府双刀十一招》中的分心刺起势。
声东击西,避实就虚,乘机出刀。
何肆有这份自信,即便明示,在气机含而不露之时,料定阿依帖木儿也看不出端倪。
此招与那枪刀不入法一样,也是该庵院的绝技之一。
由宗海师傅书上得来,何肆又从前者口中学会,实在儿戏。
阿依帖木儿却本能不敢大意,身形一缩,双手紧紧握住“愰骇”大刀,横在身前。
何肆双眸之中竟然映出些“故人之姿”。
一个挥舞巨剑像快“门板”的傻大个,弄潮儿。
“愰骇”大刀裹挟着千钧之力,似要将何肆拍作肉泥。
何肆还真就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了。
刀锋相撞,火星不现,是何肆借力打力,铁腕一转,愣是使出轻灵之风,卸去了“愰骇”大半凌厉劲道。
双足深扎地,阿依帖木儿顺势滚刀落地,即非本意,也掀起一招播糠眯目。
何肆左手大辟已经斜刺阿依帖木儿腰膂。
后者以一个姿态并不好看,却是武人都会的“鹞子翻身”,狼狈避开。
似乎为了挽尊,阿依帖木儿又是一个乌龙绞柱倒立而起,双手拄刀回正身形。
待时而动的何肆又岂会给他机会?
左手大辟使一招“铁闩横门”,气机不长,手臂不长,刀锋却直取阿依帖木儿心门。
阿依帖木儿从容抽刀却步,以宽厚刀身横亘身前。
结果何肆伸手一招,信手斫方圆,刀背还未赶趟招架刀锋,便陡然停滞。
阿依帖木儿气机一振,瞬息便强行挣脱,何肆又是推手一寸,遽尔刀势愈烈。
犹如板上钉钉,再遭重锤一击,力道倍增。
举手再一招,阿依帖木儿仗刀御刀之态顿无,身子不由自主踉跄前行一步,便呈相互奔赴。
何肆只是一甩殷红流淌的右手,脱臼绞烂腠理的腕骨瞬间复位,没有伤骨,经络复又行气如常。
又是欺身前仆,刚巧伸手握住被阿依帖木儿狼狈震飞的大辟。
何肆双手握双刀,身形几乎匍匐,若非双脚蹬地使力,如饿虎扑食,早也抢地做个狗吃屎了。
电光石火,快逾闪电,何肆双刀如风,一招《斫伐剩技》中的双刀扑地锦。
锦锻铺地,双刀并蒂。
刀光闪烁,水银泻地,恰似左右两把不断翻飞镰刀,斩薙蔓草一般随性,却叫阿依帖木儿不断后退。
“好身手!”阿依帖木儿赞道。
单凭这一招,就算何肆身陷重围,也能从刈麦一般斩马腿,蹚血水,杀出一条血路来。
阿依帖木儿发力挑刀,试图挑开何肆双刀再施杀招。
何肆轻点足尖,飘身后退数丈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