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保义二年,六月,都城中兴府,皇城。
空荡荡的大殿上,西夏皇帝李睍坐在御座上,愁眉紧锁。宫殿顶部的大裂缝,那是地震留下的产物,阳光炽热,一部分照在李睍身上,他却毫无知觉,凝眉不语。
辛辛苦苦抵抗了蒙古人一年有余,西夏数十座重镇,如今只剩下了贺兰山侧、黄河岸边的兴灵之地。
尽管早有准备,地震还是如约而至,宫室房舍塌毁,瘟疫流行,尽管有从灵州运来的大量药物,但围城日久,城中断粮,百姓饿死大半。若再持续下去,不用蒙古人攻城,城中的军民就要死绝了。
山穷水尽之下,李睍派国中大臣李仲谔、罗世昌等奉“图籍”向蒙古大军请降,但提出宽限一个月的请求,以备贡物,迁民户,而后亲自前去拜见成吉思汗。
难道说,西夏的气数真的已经尽了?
开城投降,就是开门揖盗,自己九死一生,很有可能全城的百姓都要陪葬。若是不降,难道要城中的二三十万百姓饿死病死吗?
西夏立国近两百年,国祚传到他手里,难道就这样亡国灭种了?
“祖宗啊,我大夏就要亡了,我就是这亡国灭种的大夏末帝啊!”
李睍眼眶一热,赶紧闭上了眼睛,擦去了泪水。
即便是独自一人,他也不想让自己的脆弱呈现。身为一国之君,死就死了,何必向恶人低头?
宋皇不是说会挥军救夏吗,宋军到底在哪里?宋皇又在做些什么?他不会是在骗自己,给自己一个泡影吧?
傲然屹立的灵州城,仍莫名地让他振奋。似乎灵州城还在,西夏就还有未来。
“懦弱的金人!该死的完颜守续!”
李睍忍不住,恨恨骂了出来。
唇亡齿寒,兄弟之国,共抗鞑靼,全他酿的狗屁!
“陛下,嵬名令公前来求见。”
宦官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
“让他进来。”
李睍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衣衫,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一国之君,该有的仪态还是要有的。
“臣参见陛下。”
嵬名令公进来,向李睍肃拜行礼。
“老将军,连月守城,辛苦了。”
看到嵬名令公白发苍苍,容颜憔悴,李睍关切地问道。
自去年冬以来,蒙古大军攻城甚急,亏了嵬名令公指挥若定,将士上下一心,才屡次将蒙古大军击退。
“陛下,城中粮尽援绝,将士们吃不上饭,已经没有了抵御和作战能力。以老臣看来,再过半个月,即便鞑靼大军不再攻城,中兴府也要不攻自破了。”
嵬名令公满脸皱纹,说不出的疲倦。
“城中的百姓如何?”
嵬名令公的忧虑看在眼中,李睍的神色立刻紧张了起来。
“回陛下,城中三十万百姓,战死、饿死、病死大半。如今城中断粮,百姓吃草根、树皮、老鼠,有的已经人吃人了,每天饿死的有二三百人。再这样下去,中兴府怕真是守不住了。”
嵬名令公的话,让李睍一阵恶心,心情更是压抑。
果然,城中的情形,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
“没有吃的,有些军士就抢,城中的许多富贵人家,都被抢过。还有那些商铺,没有一家开门。卖桐油和木料的都卖完了,天天都有人病死饿死,很多人……”
嵬名令公絮絮叨叨,李睍头疼不已,赶紧打断了他。
“这么热的天,城外的鞑靼大军,还没有退兵吗?”
李睍语气低沉,转移了话题。
蒙古大军习惯了苦寒时节用兵,如今是夏天,怎么还不退兵?
难道说,成吉思汗真要灭了大夏才肯罢休?
“回陛下,臣刚到城头上去看过,鞑靼大军还没有撤兵的迹象。不过人数好像少了许多。”
嵬名令公有气无力回答,也是忧心忡忡。
虽然近一个月来蒙古大军很少攻城,地震后攻城也没有得逞,但蒙古大军围城,城中将士也没法出城觅食,情形也只能越来越糟。
“成吉思汗这老贼,没有在军中吧?”
提到成吉思汗,李睍的目光冰冷如刀。
蒙古大军屡次入侵西夏,200多万的西夏百姓,惨死在了蒙古大军的屠刀之下。
西夏和蒙古之仇,不共戴天。要他向蒙古人低头,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回陛下,李仲谔、罗世昌他们去了城外的蒙古大营,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应该南下去见成吉思汗了。这样看来,成吉思汗或许真不在城外的蒙军大营之中。”
嵬名令公沉吟着说道。
“如此看来,这老贼还没有病死。真是天不佑我大夏啊!”
李睍看着嵬名令公,顿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
“罗世昌所说的那个咒语,不会是没有灵验吧?”
“陛下稍安勿躁,关于地动,罗世昌的咒语就已经应验。至于成吉思汗,恐怕是时辰未到。”
嵬名令公看着满脸期待的皇帝,宽慰道:
“陛下稍安勿躁,等罗世昌他们从成吉思汗那里回来,一切就见分晓。”
嵬名令公的话,让李睍轻轻点了点头,满眼的不甘心。
“希望一切都是真的!希望我大夏真能躲过这场浩劫。”
宋皇神秘的咒语一个个灵验,希望这最重要的一个早些得到验证,去除他的噩梦,也去了整个西夏百姓的心腹大患。
“陛下,宋皇居九五至尊,他既然已经预测到了地动,那么成吉思汗病死,应该不会有错。”
嵬名令公也是半信半疑。
月前,罗世昌告诉皇帝,说是中兴府热天会地震,让城中做好准备和应对措施。起初西夏君臣都是不信,谁知地震果然到来,城中瘟疫流行。幸亏有罗世昌从灵州城带来的大量药物医治,要不然,中兴府已经垮了。
罗世昌去蒙军大营前,曾告诉皇帝,说是成吉思汗病重,支撑不了多久,要皇帝坚守不降。并说这和地震一样,也是宋皇赵竑算出来的。
罗世昌等人出使蒙军大营,去了这么久,看来赵竑的预言,只怕又一次要灵验了。
“嵬名令公、老将军,你说,我大夏能躲过这一劫吗?”
李睍幽幽叹了口气,心头悲观至极。
即便他的大夏能存活,可如今的国势,几十万人口,几万兵丁,徒留兴灵之地,士民对朝廷悲观失望......
大夏,还算是一个国家吗?
“陛下,即便是成吉思汗死了,鞑靼若还是不肯撤军,到时候没吃没喝,恐怕我大夏也难逃这一场劫难!”
嵬名令公眉头紧锁,也是唉声叹气。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悲观失望。兴灵的数十万军民,可都是命啊!”
李睍目光落寞,却依然斗志昂扬。
“朕不怕死,也不管是不是亡国之君。不到最后一刻,朕绝不会向成吉思汗低头!”
李睍忽然坐直了身子,看着嵬名令公,饶有兴趣地轻声问道:
“老将军,你说这个宋皇赵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真的是天神下凡吗?要不然他怎会知道这么多天机?”
李睍眼神懵懵懂懂,嵬名令公苦笑一声。
“这个老臣也不知道,不过他训练出来的八千猛士,至今让灵州城没有陷落,看起来有些本事。”
“要是有机会的话,朕真想会会这个宋皇。说起来,他还是朕的妹夫。”
李睍自嘲地一句,轻声苦笑了起来。
无论怎样,他的妹妹李惟名终于有了好的归宿,可以避开这场战火了。
他并不知道,他的妹妹、安国公主李惟名,已经被宋朝封为淑妃,却并没有随军来西北。
“陛下,若是鞑靼不退兵,恐怕只有出城投降。否则,所有的百姓都会饿死病死。还望陛下早作打算,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宋军身上。”
嵬名令公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宋军孱弱,南人两面三刀,靠他们,还不如向蒙古大军投降,也许能有些夏人免于一死。
“嵬名令公,你是说,宋皇赵竑指望不上?”
李睍心里一沉,目光紧盯着嵬名令公。
要真是这样,西夏真是没有指望了。
“陛下,老臣还是那句话,宋军要是肯救大夏,早就应该发兵北上,何必等到现在?臣信不过他们。即便是成吉思汗死了,鞑靼大军依然围城,我大夏还不是难逃此劫。以老臣看来,不如开城投……”
“嵬名令公,你出去看看,罗世昌他们回来了没有?”
李睍眉头猛然一皱,立刻打断了嵬名令公的话语。
动不动就悲观失望,斗志全无。也不知道,怎么会被士民称为西夏良将?
“陛下,我这就去城头上看看,罗世昌他们,应该快要回来了。”
嵬名令公无精打采,正要出去,宦官的声音适时在殿外响起。
“陛下,吏部尚书李仲谔、南院宣徽使罗世昌在殿外求见。”
“快!宣进来!”
李睍颤声急道,不自觉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罗世昌等人走了十几二十天,终于回来了。
“你是说,成吉思汗要死了?大宋已经和鞑靼大军开战了?”
听到罗世昌的禀报,李睍整个人立刻变的生龙活虎,兴奋了起来。
“陛下,成吉思汗最多活不过七日。据金使完颜合周所述,鞑靼速不台部在宋境折损过万,是前所未有的惨败!”
罗世昌满面红光说道,心情也是振奋。
“好好好!我大夏有救了!我大夏有救了!”
李睍脸色通红,握拳在御桌上重重捶了几下。
“陛下,罗相公这是道听途说,完颜合周也不是亲眼所见。鞑靼大军凶残善战,纵横天下,宋军能歼灭如此多的鞑靼铁骑,老臣有些怀疑。这会不会是谣言啊?”
嵬名令公冷声奏报,语气狐疑,让李睍不由得又是一怔。
蒙古铁骑纵横天下,罕逢敌手,宋军怎会有如此强的实力?
“陛下,宋军若是如此善战,怎么会被金人一再欺负,西北边塞一再被破?连金人都不是鞑靼铁骑的对手,更不要提宋人!这恐怕是流言蜚语,陛下不必当真。”
嵬名令公一番分析下来,李睍眉头紧皱,黑着脸坐了下来,脸上没有了刚才的狂喜,代替的是满满的怀疑。
“陛下,这是臣和李相公亲耳听金使完颜合周所说。臣万万不敢欺君!宋军火器犀利,训练有素,更兼军纪森严,已非昔日吴下阿蒙。陛下明鉴!”
罗世昌跪了下来,伏地而奏。
这个嵬名令公,孤陋寡闻,偏执狂,他不知道,宋军火器犀利,早已非昔日的窝囊样。
“陛下,罗相公所言句句属实,无一字敢欺君。陛下明鉴!”
李仲谔也是跪伏于地,以头抢地。
“罗卿、李卿,快快起身,朕不是不相信你们,只是鞑靼大军过于凶残,朕……”
李睍让罗世昌二人起身,皱了皱眉头,忽然道。
“来人,快去把宋使请来,朕有话问。”
事到如今,也许前来增援的宋军,知道的更多。
罗世昌和李仲谔暗暗摇头,嵬名令公则是冷哼一声,沉脸不语。
“外臣余玠,拜见大夏天子!”
余玠进来,向御座上的李睍肃拜行礼。
他已经苦劝过这位年轻的皇帝,要沉住气,不要向成吉思汗上降表,非是不听。若是西夏君臣开城投降,他只有带领余下的宋军殊死顽抗了。
也不知道,西夏皇帝今日叫他前来,所为何事?
“余将军,是这样……”
李睍眼神示意,罗世昌赶紧把在蒙古六盘山大营所见所闻,一一讲了出来。
“陛下,去年夏日临行前,我大宋天子一再叮嘱末将,务必坚守到六月底,到时他自然会发兵救援。如罗相公所说,我大宋天子如今已经到了蜀口,正在与鞑靼大军交战。”
余玠恍然大悟,此刻信心满满。
“陛下,还是坚守待援。鞑靼定会撤军,我大宋天子,也一定会发兵救夏!”
果不其然,如赵竑所言,他已经御驾亲征,发兵北上,开始救援兴灵固守的宋军弟兄了。
“余将军,恕老夫直言,以宋军的战力,想要冲破鞑靼铁骑的层层围困进入西夏,恐怕不太容易。”
又是嵬名令公,黑脸冷声说了出来。
宋军能与无坚不摧的蒙古铁骑抗衡,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至于宋军火器是否凶猛,已经被他下意识地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