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兴庆三年三月,山东,青州。
青州地处交通要冲,地理位置优越。右有山河之固,左有负海之饶,东扼半岛,南控沂蒙,北望渤海,为历代军事重镇。城高十米,护城河宽十余米,城周达 13里,其规模比济南城还高大宽敞。李全麾下的忠义军横跨淮水两岸,一为淮水以南的宋境楚州,由其妻杨妙真和其兄李福镇守。
而青州,则是作为李全在山东的大本营。
然而,尽管坐拥固若金汤的青州城,但此刻端坐在青州总管府衙门大堂的李全,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眉头紧锁,难展欢颜。
自去年九月,蒙古将孛鲁率军入山东,进逼青州城下,想要招降李全,李全自然不从。孛鲁下令攻打青州,李全未能击退蒙古兵,于是婴城自守。城内原有军民数万人,被围困半年后,仅剩数千人,粮草用完,牛马也被吃完,青州城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如果来一场地震,恐怕李全会和同姓的西夏国主李睍一样,欲哭无泪了。
自抗金起事以来,这恐怕是他李铁枪最为窘迫和处境最为凶险的一刻了。
是降,还是突围,李全似乎难以抉择。
额头汗水密布,胸前已经湿了一大块,但李全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似乎没有任何感觉。
“恩府,要不喝点粥吧?”
部将田世荣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将领,人人都是灰头土脸,无精打采。
蒙军围城日久,城中缺粮,百姓饿死十之八九,他们这些将领能喝一碗稀粥,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李全抬起眼皮,憎恶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稀粥,微微坐直了身子。
“李福和刘庆福他们,没有派兵前来吗?”
李全懒洋洋开了口。
李福是李全的二哥,刘庆福则是李全的麾下悍将,二人帮着李全的妻子杨妙真驻守宋境内宋金边界的重镇楚州,和山东青州的李全互为奥援。
“恩府,鞑靼最喜欢的就是围城打援。他们把青州城围的水泄不通,李副将他们即便是来了,恐怕也攻不进来,反而可能会被鞑靼围城打援击溃。”
另外一个部将郑衍德,话语里也都是悲观。
“朝廷那边,也没有派援军来吗?不是说宋皇在江南东路练兵吗,他也不来帮帮咱们?”
李全说完,端起稀粥慢慢喝了起来。
朝廷在金陵创办讲武堂,编练新军,推行新政,他也从宋境的报纸上探知的明明白白。
不过在他看来,这都是虾球胡搞,花架子而已。战场上厮杀,还是要靠一刀一枪血淋淋的拼来。强军,那是能练出来的?
“恩府,楚州之乱,彭义斌之死,朝廷已经和咱们离心离德,朝廷恐怕不会派兵增援。咱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部将田世荣摇摇头,断然说道。
青州可是山东地界,是金人的地盘。宋皇要是发兵救援,那岂不是要和蒙古国、金国同时结怨?
这样的蠢事,傻子也不会做出来。
何况,李全部和宋廷貌合神离,积怨已久。宋廷之所以供给楚州的李全部钱粮,不过是要集中精力推行新政,编练新军,不想有外患掣肘而已。
碰到蒙军围攻李全的事情,宋廷当然是能闪多远闪多远了。
“救援?我要是宋皇,这个时候就出兵攻打楚州了!”
部将刘未成,也是没好气地说道。
这几年来,忠义军干了什么事,难道自己真不知道吗?
楚州之乱,李全妄杀朝廷大臣、淮东制置使许国,纵兵作乱,控制了楚州城,等同谋逆。宋廷震动,天下皆惊。宋相史弥远息事宁人,屈意安抚李全,但李全部和朝廷的梁子,早已经结下。
更不用说,彭义斌部在河北全军覆没,宋皇大怒,对李全已经是极为不满。宋皇撤换和李全交好的淮东制置使徐曦稷,让长袖善舞的大滑头刘琸上任,显然就是对李全嚣张跋扈、难以节制的回应。
青州是金人治下,并不是宋境,即便是宋皇知道了蒙军围困青州,他也会坐山观虎斗,绝不会派兵北上,增援青州。
李全也真是心大,真以为宋廷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心胸开阔的忍者神龟,可以忍气吞声、既往不咎?
“说来说去都是你们!冬天的时候我就要和鞑靼议和,你们偏不同意。现在这个样子,怪谁啊?”
李全猛然站了起来,把手里的粥碗摔了出去,满脸的怒色,大声咆哮。
“整天喝这劳什子的破玩意,吃都吃不饱,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去年冬,蒙古主将孛鲁遣使者李喜孙招降,李全本来要投降,李喜孙出言不逊,惹恼了部将田世荣等人,杀了李喜孙,李全只好坚守。
一个月前,眼看城中粮食不济,李全想要突围,被蒙古军在城外截击,斩首数千级,部下自相践踏、溺死者无数,李全兵败垂成,只好退入城中坚守。
李全的话,让众将都是无语,个个垂头丧气。
当时兵强马壮,以为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谁知道不堪一击,也没用料到孛鲁围城这么久,竟然落到了如此地步。
“田世荣,城中的情况怎么样?”
李全似乎恢复了平静,又坐了下来,沉声问道。
这些人都是他的生死弟兄,这个时候,可不能伤了将士的心。
“城中只剩下了两千多百姓,其他的战死的战死,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草根树皮都吃完了,已经是人吃人的境地了!”
田世荣头也不抬,回答也是有气无力。
“兄弟们呢?他们怎么样?”
李全担心的并不是城中残余的百姓,这些人就是死干死净,他也不屑一顾。他担心的是手下的将士,是军心,这是他的根本。
“忍饥挨饿,吃了上顿没下顿,兄弟们都是没有了战意。还有些兄弟耐不住寂寞,便抢了一些城中的妇女,不过也没闹出什么大事。”
田世荣轻描淡写说道,没有任何的愧疚和不安。
“兄弟们出生入死,两万多大军,就剩下这六七千号人,还不兴他们放松一下?没有兄弟们,女人早都被鞑靼给抢去玩乐了!”
部将郑衍德也是冷冷一声。整天活在死亡的边缘,难道还不能放纵快活一下?
部下的话语,李全不置可否,似乎思绪又飘飘荡荡。
不要说将士们糟蹋几个女子,就是烧杀抢掠,也实属正常。整天拼死拼活的,谁知道有没有明天。
他沉默了片刻,不自觉问了起来。
“鞑靼大军围了青州半年多,金兵在那里?他们没有和鞑靼交战吗?”
周旋于各方势力多年,李全下意识地以为,金人或许会拉拢自己。
“金兵被鞑靼给打怕了,现在都龟缩在黄河以南装孙子!恩府,就别指望他们了!”
田世荣满脸的轻蔑,轻声冷笑了出来。
想要靠自身难保的金人,异想天开。
“恩府,宋人靠不上,金人就更不用说了。归根结底,还要靠我们自己。”
郑衍德低声说道,眼神闪烁。
靠自己!
李全看了一眼几个部将,轻声问道。
“田世荣,你觉得鞑靼会退兵吗?兄弟们还能撑多久?”
不到最后一刻,李全并不打算投降。他倒不是对谁忠诚,而是割据惯了,习惯于独来独往。命运,还是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田世荣和郑衍德几人目光一对,过了片刻,才迟疑着说了出来。
“恩府,成吉思汗正在攻打西夏,而且山东的鞑靼大军里面汉军众多,围城攻城难不倒他们,鞑靼恐怕不会轻易撤军。城中粮食缺少,兄弟们或许能支撑一个月。但要是没有援军,早晚是死路一条!”
田世荣说完,其他将领也都是摇头叹气。
看来对于据城坚守,众将都是没有了信心。
“这些个助纣为虐的汉奸!”
李全狠狠骂了一句,不再吭气。
经常看宋境的报纸,他也是学会了许多的新鲜词汇。
众将都是默然,堂中一片安静。
“听说鞑靼大军很是厉害,西征把什么辣子磨的都灭了,一次屠城就是上百万人。有这么厉害吗?”
郑衍德眼珠一转,扯到了蒙古大军西征上。
“是花剌子模,太不知天高地厚!鞑靼大军是他们能惹的吗?”
田世荣话里有话,却被部将刘未成瞪眼回怼。
“杀你四百号人,就屠了人家上百万人,人家还没理,好霸道啊!”
“霸道怎么了,你能怎么样?西夏还不是一样,被整得快亡国了,男人快死光了,还不能说不,反抗都不行。稍微不顺心,就要你亡国灭种。你能怎样?又敢怎么样?”
田世荣和刘未成斗起嘴来。
“要我说,西夏人还有种,金人最窝囊,自己都把自己快玩死了,还不去救西夏,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看来也撑不了几年了!”
另外一个部将也跟着掺和进来。
“都给我少说一句,都扯到哪儿去了?自己都快饿死了,还操心这么多事,心可真够大!”
郑衍德没好气地阻止了众将的喋喋不休,转向一声不吭的李全,小心翼翼。
“恩府,你说该怎么办,弟兄们都听你的!”
“恩府,你说话,弟兄们都听你的!”
田世荣等人纷纷附声。
一直以来,李全这位乱世枭雄都是他们的主心骨。生死关头,当然以李全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