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娘娘那边……”
赵竑欲言又止,赵扩心知肚明,给赵竑宽心。
“不用担心,她对赵贵诚心知肚明。她最讨厌阿谀奉承、耍小聪明的事。不过她对你好像成见很深,想来短期内难以消除。”
赵竑暗暗尴尬。
杨桂枝精明强干,最讨厌人耍小聪明,自己和赵贵诚一样,所做的一切,自然逃不过杨桂枝的法眼。
想缓和和杨桂枝的关系,还是算了吧。
“今日唤你进宫,乃是有些事情,想听听你的意思。”
赵扩自怀里掏出一份奏折,递了过来。
“这是史弥远的折子,你拿着看看。”
“陛下,臣不敢!”
赵竑赶紧辞谢。
从来都是乾坤独断,御笔亲批,让他这个透明人看,让他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他连太子都不是,随时都会被“狸猫换太子”的一个皇子而已。
这不会是举荐赵贵诚提举皇城司的折子吧?
下意识地,赵竑看向了周围。
这周围的楼阁园林,不知隐藏了多少觊觎窥探的目光。
“叫你看,你就看!”
赵扩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孩儿遵旨就是!”
赵竑走上前去,肃拜一礼,接过了奏折。
“皇城司?沂王嗣子赵贵诚?”
赵竑展开奏折,仔细一看,假装一惊。
“不错!史弥远上了折子,要沂王嗣子赵贵诚提举皇城司,皇后也不反对。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赵扩看着前方,不动声色。
赵竑暗暗心惊,奉上了折子,躬身道:
“陛下乾坤独断,臣不敢妄言。”
这件事情,只有赵扩做主,自己张口,就不合时宜了。
皇城司,掌管皇宫出入禁令,凡是皇城里的大小宫殿宿卫之事,宫门启闭之节,还负责探查军中情状,预防阴谋扰乱,为皇帝的贴身护卫,形同大明的锦衣卫。
赵贵诚掌握了皇城司,等于整个临安城皇城,包括皇帝,都处于赵贵诚的监控之下。
准确地说,是处于史弥远的控制之下。
史弥远这道折子,看似为皇室着想,实则是其心可诛。
“这两年来,史弥远和朝中大臣,都在朕耳边反复地唠叨,说赵贵诚的好话,什么忠厚孝顺、知书达礼、生有异象。朕这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赵扩面色平静,徐徐说道,就像谈的是另外一个人的事情。
赵竑暗暗心惊。
他在奋发蓄势的同时,对方也没有闲着,已经开始给他的竞争对手造势了,而且影响到了赵扩这里。
他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对方可是人多势众,把持宫禁,说起来实在是让人沮丧。
“陛下,沂王嗣子忠厚老实,人也是孝顺。由他执掌皇城司,陛下也可以放心。”
赵竑这个时候,也只能说一些违心的话了。
帝心难测,自己要是说沂王的坏话,恐怕又要被看成嫉贤妒能了。
果然,赵竑的话,让赵扩轻声笑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为他人操心。你呀,有时候不太老实,不过朕知道,你是没有办法。”
赵扩轻轻摇了摇头。谁知道,这个赵竑说的是不是心里话。
不过,这样也好,这显得,这小子还有些城府,不容易被别人糊弄和算计。
“在朕面前,不必遮遮掩掩。这世上,恐怕只有你我父子连心了。”
赵扩叹了口气,他久病缠身,立东宫太子这件事,似乎已经是刻不容缓。
赵竑是皇子,赵贵诚是皇侄,立太子当然是立皇子了。
况且,赵竑的才华、年龄,以及实务上的表现,都比赵贵诚让人放心。
但是,要立东宫太子、一国储君,他要是御笔一批,皇后和史弥远,他们会怎么想?
“赵竑,你被立为皇子四年,但却一直没被立为太子,你心里面有没有怨言吗?”
赵扩突然一句,让赵竑心里一哆嗦,额头的汗水都冒了出来。
我去!
哪个皇子不想当太子?
尤其是考虑到历史上那个赵竑被“下野”后被“自尽”,不想当太子,难道他傻?
“陛下,陛下若是不想立臣为太子,就废黜了臣,放臣去化外之地、自生自灭吧!”
赵竑硬着头皮,肃拜一礼,语气诚挚。
他不明白历史上赵扩为什么病重不立赵竑为太子?或是赵竑德不配位,或是史弥远和杨皇后只手遮天,瞒着赵竑?
赵竑的被废,和他不是太子多少有些关系。毕竟,史弥远还要顾忌朝野上下的非议。
今天看起来,赵扩似乎并不是完全傀儡。朝堂之上,他这个大宋官家,还是有些影响力。
总有些清流,不买史弥远和杨皇后的账。
“化外之地?自生自灭?”
赵扩惊奇地看了看赵竑,轻声一笑。
“赵竑,你这是在逼宫吗?”
“陛下,臣只是自保,别无他意。陛下明鉴!”
赵竑心头一惊,跪了下来,磕头而拜。
当不了太子,即便是贵为亲王,还不是被史弥远任意揉捏。要么贵为天子,要么远走他乡,避开史弥远的势力范围,保得一条性命。
“赵竑,高处不胜寒。一旦德不配位,那就是祸国殃民。”
赵扩看着前方,轻声说道,似乎喃喃自语。
片刻,他才看向了赵竑,目光炯炯。
“赵竑,对你来说,储君之位真的那么重要吗?”
真的那么重要?
真的很重要!要命的重要!
“陛下,臣想储君之位,一来避祸,二来是为了大宋天下。正如陛下所说,高处不胜寒。臣还想说的是,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君王并不是权力、也不是荣华富贵,更多的是责任,富国强兵的责任,百姓过上好日子的责任,挽救大宋朝廷的责任,恢复旧日山河的责任。”
赵竑跪在地上,正色说道。
“鞑靼兵强马壮,无坚不摧,所过皆为残破。我大宋尽为膏腴之地,繁华富饶,鞑靼早已垂涎三尺。不出十年,鞑靼必灭夏亡金,我大宋和鞑靼之间,必有一场场恶战。若不早些厉兵秣马,恐怕到时真有亡国之祸!”
赵竑说完,重重磕头。他抬起头来,赵扩和他的目光对视。
终于,赵竑眼睛正要眨时,赵扩才移开目光,轻轻摆了摆手。
“起来说话吧。”
赵竑的话,说的义正言辞,让他一时语塞。
君弱相强,处处掣肘,他真不知道,怎样来回答赵竑。
赵竑爬了起来,站到一旁,垂手肃立。
“即便你当了太子,又能如何?本朝太子权弱势微,难以左右朝堂。皇后和你一时难以调和。你性格太过耿介,得罪了多少人。朕一想起这事,打坐都不能心安。”
赵扩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一声。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
朝堂上敢怼天怼地,口无遮拦,史弥远都不放过,太过刚猛倔强。
可以说,朝中大臣,能得罪的人,不能得罪的人,都被赵竑得罪了。
“陛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臣知以前年少轻狂,得罪了许多人。但若是继续任史弥远把持朝政,任人唯亲,朝政必会日益衰落。到时鞑靼铁骑南下,攻城略地,百姓水深火热。这又岂是陛下愿意看到?”
赵竑继续“危言耸听”。对于这些生于深宫的君王们来说,只有加大恐吓和灌输末世危机,才能让他们慎重一些,更有勇气一些,做出选择。
当然,也有可能让赵扩降罪于他,甚至罢了他的太子。但事已至此,只能拼一下了。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说的好!”
赵扩点点头,随即颤声问了起来。
“那个……鞑靼,真有那么……可怕吗?”
鞑靼大军兵锋正盛,把金人都赶到了黄河以南,河东河北山东满目疮痍,百里无人烟。
要是鞑靼大军南下,大宋岂不是……
这个时候,他不由得想起蒙古军中僧人专挖皇陵、拿君王头骨做饮具的事来。
“陛下,鞑靼和金人交战,整个河北、山西,千里无人烟,尸骨遍野。如果鞑靼南下,我大宋朝廷的命运如何,百姓的命运如何,我大宋皇室的命运如何?难道也要血流成河、尸积如山?难道我大宋皇室,也要被诛戮殆尽吗?大宋君王的王骸,也要被制成酒具吗?”
赵竑看赵扩面色发白,趁热打铁说了出来。
深宫高墙、锦绣文章里熏陶长大的大宋官家,应该不会那么坚挺吧。
“一派胡言!危言耸听!”
果然,赵竑的话语,让一直镇定自若的赵扩,脸上终于变了颜色。
血流成河、尸积如山,诛戮殆尽,这难道就是大宋将来的命运吗?
还要将大宋君王的王骸制成酒具,死后不得安生。
这似乎也太……残忍了吧。
“陛下,非是危言耸听,而是据实分析。鞑靼以杀戮为天理,杀戮越多,反而会被视为英雄,和我大宋迥然不同。但绝大多数朝臣和国人对鞑靼一无所知,这便是祸端!”
赵竑下了狠心,毫不退缩。
这个时候,他要是不加把火,恐怕他的命运,会和历史上一样,被剥夺了皇子之位不说,最后被逼自尽。
赵扩,大宋官家,他的“父皇”,或许是他唯一的依靠了。
“若是赵贵诚继位,感其拥戴之恩,他必尊史弥远为相,任其把持朝政,因循守旧,大宋日益衰弱,到时候只能任人宰割。值此动荡之时,不是要守成之君,而是要大魄力、大智慧之人,否则,大宋危矣!”
赵竑郑重其事说了出来。
他说的是历史,没有任何的夸张。南宋就是在史弥远治下,一路滑坡,惯性之下,积重难返,最终从崖山滑落,尸骨无存。
“赵贵诚?你下去吧!朕自有决断!”
赵扩脸色难看,轻声呵斥,往日的镇定自若荡然无存。
他脸色难看,看也不看赵竑,叫过宦官,推着自己离开。
“臣鲁莽!臣告退!”
赵竑毕恭毕敬,肃拜一礼。
“回去做好你的火器勾当,不要胡思乱想,给朕老老实实的,不要再生祸事!”
赵扩头也不回,轻声叮嘱了一句。
“朕已经下旨召真德秀回归中枢,让他好好教教你,怎么样修身养性,韬光养晦吧。”
“臣谢朕教诲!”
赵竑又是肃拜一礼。
能让心如止水的赵扩心烦意乱,看来,自己的话,戳中了赵扩的痛处。
末世危机?还是头骸做酒具?
难道说,就是因为这几句话,才让赵扩暴走吗?
真德秀终于要回朝,这似乎是自己百般努力下的一颗胜利果实,值得庆幸。
万般努力之下,蝴蝶终于展翅。至于将来的结局如何,只有继续横冲直撞,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