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临安城、大内,福宁殿。
除了少数的几个殿宇,皇宫各处一片漆黑,死一般的寂静,和冷清的白天比起来,夜间就更加死气沉沉了。
大宋官家赵扩孤身一人,父母兄弟姐妹早亡,又没有子嗣,后宫不过寥寥数人,再加上他修道,清修无为,喜欢清静,因此一到了晚上,皇宫里格外的冷清和寂寥,犹如死城一般,让人有急速逃离的冲动。
百姓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欢迎元旦佳节。皇宫里虽然新桃换旧符,张灯结彩,但仍然是冷冷清清。一来大宋官家赵扩例行节俭,二来赵扩修道,喜欢清静。因此上,今年的除夕夜,格外的冷清。
大殿之中,帐幔低垂,大宋官家赵扩身披一件半旧的道袍,面色黑瘦,他盘腿坐于青布垫团之上,闭目打坐,看起来虔诚至极。
赵扩穿戴朴素,殿中帐幔也是简单,家具陈旧没有雕饰,饮食器皿也不奢华,酒器都是锡制,就连铺的地毯也是磨损陈旧。由此可见大宋官家的节俭。
绍熙五年(1194年),赵扩被父亲宋光宗赵惇立为太子。同年,宋光宗赵惇由于德行有亏,被群臣逼迫退位。赵扩在大臣韩侂胄、赵汝愚等大臣的拥戴下继位,改年号为“庆元”。
赵扩即位后,任用宗室赵汝愚和勋贵韩侂胄为相,赵、韩两派斗争激烈。庆元元年(1195年)赵扩罢免了赵汝愚,韩侂胄专权。
开禧二年(1206年),宰相韩侂胄北伐金朝,因北伐不利,开禧三年(1207年)十一月三日,中军统制、权管殿前司公事夏震在皇后杨桂枝和礼部侍郎史弥远的指使下,于上朝途中,将韩侂胄截至玉津园夹墙内暗杀。
韩侂胄被暗杀,军政大权全归皇后杨桂枝和权臣史弥远所操纵,赵扩这个大宋官家,有名无实,形如傀儡。
自绍熙五年(1194年)登基,整整三十年,赵扩敬仁勤俭如一日,无声色之奉,无游畋之娱,无耽乐饮酒之过,不事奢靡,不殖货利,不行暴虐,凡前代帝王失德之事皆无之。
可惜,初任韩侂胄,继任史弥远,两权相专国,宋室益衰。
“官家,该用膳了。”
李顾的声音响起。
赵扩闭着眼一言不发,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这才睁开眼,在李顾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在椅子上坐好,开始慢慢用起膳来。
饭菜简单,稀粥、两样没有油荤的小菜。大宋官家的饮食,还不如普通百姓。
用膳的时候,赵扩一声不吭,慢条斯理,似乎很享受自己的美食,饭菜几乎吃的干干净净。
看到赵扩放下筷子,清水漱了口,李顾轻轻摆了摆手,小太监赶紧把碗碟端走。
“李顾,今天是除夜,外面一定很热闹吧?”
赵扩坐直身子,面上古井不波,微闭着眼睛问道。
“托官家的福,如今四海承平,百姓安居乐业,除夕夜要守岁,肯定是热闹的不得了!”
李顾满脸堆笑,小声说道。
宋朝的除夕夜也叫除夜,也有叫除夕,叫法不一。和后世基本一样,都要清扫房院、贴门神、挂钟馗、钉桃符、祭祀祖宗等等。吃过年夜饭以后还要去放烟花爆竹,还要守夜,十分热闹。
“四海承平?只怕是民生凋敝,怨声载道。百姓不容易,过个好年,太不容易了。”
赵扩睁开了眼睛,似乎是有感而发。他顿了片刻,忽然说道:
“史弥远的府上,一定很热闹吧?”
“官家,史弥远是当朝宰相,权倾朝野,史家满门士大夫,进士就有数十人。他的府上,当然是高朋满座,门庭若市了。”
李顾实话实说,毫不掩饰。
在这位懦弱的大宋官家面前,说什么都不用在意,反正他也不在乎,问完了就去打坐,与世隔绝。
“淮东制置使许国,还有四川制置使郑损,这二人你听过吗?”
赵扩又闭上了眼睛,轻声问道。
“官家,臣听宣相公说过二人。许国原是京湖都统制,是武将,作战都是骁勇,只不过为人跋扈了些。至于四川制置使郑损,官声平平,喜高谈阔论,学问倒是不错。”
“宣缯?”
李顾的话,让赵竑微微一怔,睁开了眼睛。
史弥远的儿女亲家,倒也关心朝政。
李顾暗暗摇头。史弥远专权,从来只把任命结果告诉给官家,从来不取旨奏禀,其跋扈骄纵,赵扩却只能忍着,无能为力。
“官家,今日是除夕,陛下有些年头没有出宫了。要不要泛舟出游,赏玩一下西湖的云树堤沙和画桥烟柳?这也是与民同乐啊。”
李顾赶紧岔开了话题。
皇帝仁慈,见不得百姓受苦。当年护送宋高宗赵构灵柩去山阴下葬,路上见到农民在田间艰难稼穑的场景,感慨而言:“平常在深宫之内,怎能知道劳动的艰苦!”
即位后,赵扩几乎每年都颁布蠲免各种赋税的诏书,日常生活上也例行节俭。
从这一点上来说,赵扩算是位好皇帝。
“这是冬日,哪有什么画桥烟柳?那得等到春夏之交。”
赵扩轻轻摇了摇头,不动声色说道:
“慈懿太后的欑陵就在西湖边上,我要是出游,岂不是要惊动先人在天之灵吗?还是能免则免吧。”
李顾连连点头。皇帝仁孝,其实乔装打扮出游,并不会鼓乐喧天,惊扰太后的陵墓。
“官家,要不要我去禀报一下皇后和几位娘娘。今天是除夕,让皇后过来,和陛下说说话,饮些酒。”
李顾接过小太监递上来的茶,恭恭敬敬放在了赵扩旁边的桌上。
除夕夜,官家一个人,也实在太冷清了些。
“饮了酒,肚子不舒服,要吐。”
赵扩不置可否,沉吟了片刻,这才问道:
“曹美人怎么样了?”
当年韩皇后去世,中宫之位空缺。杨贵妃杨桂枝和曹美人当时都很受赵扩宠爱。因为杨桂枝擅于权术,韩侘胄对赵扩进言,建议立性格柔顺的曹美人为后。但赵扩没有听从,还是立杨桂枝为后。
也因此,杨桂枝对韩侂胄深怀仇怨,与史弥远一起,暗杀了韩侂胄。
“回官家,曹娘娘病重,恐怕也就是这几个月了。”
李顾轻声说道。
快三十年,曹美人还是曹美人,不要说贵妇德妃,连个婕妤都不是。
皇帝不提,肯定是不愿意和皇后及嫔妃们一同庆贺除夕。看来皇帝清心寡欲,一个人待惯了。
“人间太苦太累,那边可能更清静些。”
赵竑淡淡的一句,听不出是喜是悲。
“陛下要不要去看看曹娘娘?”
李顾试探着问道。
曹美人性格温顺,善解人意,能和皇帝说说话的,也只有她了。
“不去了。免得到时候眼泪汪汪,惹人难受。也少生祸端。”
赵扩撑着桌子,想要站起身来,李顾赶紧上前帮忙搀扶。赵扩像是想起了什么,动作停了下来。
“济国公在忙什么?”
大概是想起了朝堂上的一幕,赵扩的眼神里隐隐的一丝笑意。
“官家,济国公深居简出,没什么事。不过他去了一趟丰乐楼,如今已经轰动了整个临安城。”
李顾面带微笑,想勾起皇帝的兴趣。
“他干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是欠债不还的事情吗?人没事吧?”
赵扩眉毛微微一扬,下意识问道。
这个不长进的家伙,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娼妓上门追债!大宋皇家的脸面,都给他丢光了!
“陛下,济国公安然无恙,什么事都没有。”
李顾拿出了几页纸张,递给了赵扩。
“官家请看。”
赵扩看了一眼李顾,懵懵懂懂接过了纸张。
“兵魂销尽国魂空,亘古男儿一放翁……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只剩了一襟晚照……”
赵扩哆哆嗦嗦读着,抬起头来,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惊诧。
“这是谁做的?这后一首也不像是词啊!”
这是哪一位大才,竟然有如此的佳作!
“官家,这都是济国公在丰乐楼所做,一诗一词一曲。这就是奴才所说的轰动临安城的大事。”
李顾有些小得意,笑呵呵说道。
赵竑名动临安城,这传闻果然够劲,勾起了官家的兴趣。
“济国公?赵竑?”
赵扩眼中的惊诧更盛。他盯着诗词曲看了片刻,若有所思,徐徐说了出来。
“这么说来,小报上的什么结交市井无赖,群妓上门讨债,都是子虚乌有呢?”
“官家,想来也是。堂堂的济国公府,不至于还不上些花酒钱。至于结交市井无赖,那就更是妖言惑众。怎么,官家你也是这样认为吗?”
李顾笑眯眯地问道。
“你这老奴,开朕的玩笑。朕是懦弱无能,但朕不是傻子,可以任人愚弄。”
赵扩轻轻一句,李顾满头大汗,点头哈腰,不敢吭气。
赵扩能说出这样的“狠话”,已经是罕见,也证明了他很在乎自己在臣民心目中的形象。
“李顾,你觉得赵竑怎样?”
赵扩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表情。
赵竑有这些才华,他是一无所知。敢在大殿上和史弥远叫板,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官家,济国公敢在大殿上和史弥远斗,可见他性格刚猛。他有这些文章,也看得出他不是泛泛之辈。奴才只是好奇,他有这些本事,怎么以前没有表现出来?”
李顾的话,让赵扩微微颔首。
看来,对赵竑还是要再观察看看。
“李顾,外面传言,高宗朝有恢复之臣而无恢复之君,孝宗朝有恢复之君而无恢复之臣,而本朝既无恢复之臣又无恢复之臣。是这样吗?”
赵扩看着纸张上的诗词,轻声说道。
李顾一惊,看看周围没有人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前十年由重臣韩侂胄把持朝政,后期则由权相史弥远与皇后杨桂枝控制朝堂,赵扩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甘。
这一点点不甘,也许被赵竑雄心勃勃的诗词,给诱发了出来。
“官家,宋金连年攻伐,史弥远专权,会子泛滥,国力匮乏,民不聊生。边军孱弱,奸佞充斥朝堂,都是史弥远所致,这和官家没有什么干系。陛下不必自责。”
李顾紧张地看着周围,小心翼翼回道。
官家问起了国事,还感慨万千,看来还是不甘心啊!
“可朕毕竟是一国之君啊!”
果然,赵扩眼神迷惘,悠悠叹了出来。
被皇后杨桂枝和权相史弥远架空,形如提线木偶。他还算是大宋的一国之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