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在夜空绽放,书房之中,大宋宰相史弥远站在窗边,负手而立,凝望夜空。
除夕夜,临安城灯火辉煌,一片喜气洋洋与热闹景象。
史府也不例外。从冬至起,史府的门前就冠盖云集,轿子马车挤的史府各门水泄不通,前来拜访送礼的各色人等不绝。尤其是到了除夕这一日,更是宾客云集,府中人满为患。直到亥时,史府才稍稍安静了下来。
十八年前,即开禧三年,南宋权相韩侂胄主持的开禧北伐失败,金国来索主谋,要韩侂胄的人头才肯罢兵。时任礼部侍郎兼资善堂翊善的史弥远和皇后杨桂枝等密谋,遣权主管殿前司公事夏震于玉津园槌杀韩侂胄,函其首级送金请和,并签订嘉定和议,宋金停战。
史弥远在韩侂胄死后的来年升任右丞相,此后独相掌权十五年。
嘉定和议!
史弥远的眉头,不知不觉紧皱了起来。
就是这个被认为是宋金议和史上最为屈辱的“嘉定和议”,让他饱受骂名,朝野不满,也成了他心头的一根毒刺。
“嘉定和议”,金宋由叔侄之国改为伯侄之国,岁币由20万缗增为30万缗;另加“犒军银”300万两。
但无论如何,当朝皇后杨桂枝和他的学生景献太子赵询对他杀韩侂胄以及对金求和持支持态度,这也让他在朝中的地位稳如泰山,并大权独揽,炙手可热。
直到三年前,也就是嘉定十三年,他的学生,已经27岁的大宋景献太子赵询病死,宗室沂王嗣子赵竑被立为皇子,他才感觉到了威胁。
这个蠢货,一个小小的狗屁皇子,也敢对自己这个当朝宰相横挑鼻子竖挑眼,当真是胆大包天、放肆至极!
除了曾写下“弥远当决配八千里”的字幅,又称呼自己为“新恩”,意思是他日登基,当将自己流放到新州或恩州。
这个无知自大的废物,真以为自己跟面团一样,可以任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揉捏吗?
韩侂胄堂堂国家重臣,权势滔天,皇帝都不放在眼里,自己还不是说杀就杀。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胆敢骑在自己头上拉屎。他是不想当这个皇子了吧。
“爹,怎么不去前面饮酒?”
史弥远长子史宅之进了书房,轻声问道。
“进来怎么不打招呼,不知道礼数吗?”
史弥远头也不回,轻声说道。
史宅之心头一惊,不敢分辨,正要退出,史弥远转过头来,摆了摆手,走到了桌边。
“算了!下次记着点!关上门!”
“是,孩儿记住了!”
史宅之恭声说道,把门关好,走到了书桌前,束手而立。
尽管因为书房门开着他才敢进来,但他也不敢分辨。
尽管已年过三旬,但在性格刚猛的父亲面前,史宅之依然是恭恭敬敬,像小孩一样。
史弥远三子数女,除了长子史宅之头脑灵活,其他两个儿子都是资质平庸。一个女儿嫁给赵宋宗室,另外一个女儿嫁给了兵部尚书宣缯。史弥远家教甚严,子女倒没有什么出格。
“爹,今天是除夕,大喜的日子。你怎么看起来有些……”
史宅之察言观色,从父亲紧皱的眉宇之间,发现了端倪。
“你看看这个!”
史弥远拿起桌上的纸张,递给了儿子。
史宅之接过纸张,一头雾水看了下去。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史宅之看的怦然心动,不由得颤声问道:
“爹,这是谁写的?此人之才,高深莫测。这是刘……”
“猜你也猜不出来,这是赵竑写的!”
史弥远粗暴地打断了儿子的话语,满脸的不耐烦。
“赵竑?那个赵竑?”
史宅之满头雾水,并没有联想到赵竑身上。
“济国公赵竑,丰乐楼所书,临安城的士民,差不多都知道了!”
史弥远在椅子上坐下,目光冷厉。
良辰佳节,大喜的日子,全让这个浪荡子给打搅了。
“赵竑?那个好色的窝囊废!”
史宅之惊诧之余,恍然大悟。
原来父亲是因为赵竑的事情发火,怪不得一天都没有好脸色。
“爹,这不会是真的吧?赵竑那有这份才气!他要是有,早就向官家献宠,何必等到现在?这是不是真德秀,或者是魏了翁他们做的,让赵竑出来哗众取宠吧?”
史宅之分析着说了出来。
赵竑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就那个废物点心,他能做出这样足以名垂千古的佳作,他还真不信。
“真德秀和魏了翁没那个本事,即便是刘克庄也远远不及。”
史弥远摇摇头,冷哼一声。
“不过,有一句话你说的没错。官家肯定也看到了这些诗词,此刻定是在欣赏他皇儿的佳作呢!”
史弥远眉头紧锁,史宅之眼珠一转,轻声安慰起史弥远来。
“爹,官家看了也无大碍。除了修道养气,炼丹打坐,官家不会在乎这些。”
在他看来,只是几首诗词,做得再好,又有什么作用?
不要说赵竑只是一个皇子,即便是本朝太子,本朝皇帝,又能如何?
“糊涂!”
史弥远不满地看了一眼儿子,后者马上站直了身子,毕恭毕敬。
“身为大宋官家,即便如何懈怠朝政,身后总是有一群忠臣孝子,其实力不可小觑。我史家两朝宰相,满门士大夫,早已经是树大招风。你以为,爹不会受人嫉恨吗?史家不会受官家猜忌吗?”
他和皇后杨桂枝合谋,矫诏杀死韩侂胄;违背圣旨,格杀刺杀他的朝中大臣;更不用说大权独揽,大宋官家赵扩形同傀儡。
即便以常理推测,赵扩对他,恐怕也是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
“爹,既然如此,何不罢免了吴兢和魏了翁这些人?这样一来,朝堂上的阻碍可就少多了!”
史宅之有些不解,轻声说道。
赵扩身子弱,爱食金丹,能活多久都不知道。罢黜了真德秀、魏了翁这些粪坑石,岂不是一劳永逸。
“你呀,还是涉世未深,要好好锤炼一下。”
史弥远冷冷看了一眼儿子,耐心道:
“要是爹一味打压这些理学鸿儒,爹这宰相,还能坐稳吗?还有这么多士子拥护吗?做任何事都要恩威并施,一味地打压,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
他倡导理学,罢除学禁,为韩侂胄执政时遭罢斥的大臣赵汝愚、吕祖谦等人复官,又追封朱熹官爵,召林大中、楼钥等故老入朝,起用真德秀、魏了翁、杨简、李心传等诸多理学人士,无非是为了争取理学人士的拥戴。
也正因为他厚待理学人士,拉拢人心,他的宰相之位才坐得稳稳当当,连皇帝都奈何他不得。
“爹说的是,孩儿明白了!”
史宅之心服口服,赶紧应道。
父亲独掌朝堂十余年,修为之深,岂是自己这个可以相比!
“你下去好好查一查,这几首诗词,是不是赵竑做的。徐姬那里,怎会一直没有禀报此事?”
史弥远捋着胡须,思索起来。
“徐姬那里,不会对赵竑动了情,卖了咱们吧?”
史宅之马上变的紧张起来。
“绝不会!她要是敢造次,哼!”
史弥远抬起头来,看着儿子,目光冷厉。
“盯紧了徐姬。此外,千万不要对她动心思!坏了大事,唯你是问!”
“是是是,孩儿不敢造次!”
史宅之脸上一红,赶紧应诺。
徐姬的美色,他早已垂涎三尺,那味道可不是一般的销魂。只是可惜,这么一个尤物,被赵竑这家伙独享。
见父亲默不作声,史宅之试探着问道:
“爹,赵竑这厮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如把他给……一了百了!”
史宅之的眼里,露出一丝狰狞。
“糊涂!下下之策!”
史弥远紧张地看了看房门,压低了声音呵斥。
“要真是如此,不要说官家,就是皇后那里也过不去。对付赵竑这个蠢货,还不需要如此手段!”
“孩儿愚钝!爹说的是!不过,杨皇后那里,爹还得小心经营。杨家兄弟那里,或许将来可以利用。”
史宅之连连点头,仍然不忘提醒父亲。
父亲虽然霸道,但要是有好的建议,父亲也会欣然采纳,甚至会给予赞赏。
“你说的没错!杨家兄弟骄奢淫逸,开销无度,确实是步好棋。”
果然,史弥远语气温和,欣慰地说道。
“爹,楚州李全那边,要不要更强硬一点?许国不够圆滑,他去楚州,会不会和李全闹僵?要真是那样,淮东边陲上可就乱了。”
史宅之回到了淮南东路的军阀李全身上,回归主题。
原淮南东路制置使贾涉卸任病死,派去接任淮南东路制置使的许国本是武将,能统兵。就是不知道,他和李全之间,会不会起冲突?
李全跋扈,形如藩镇,坐拥楚州边陲和山东之地,李全部忠义军兵强马壮,万一和朝廷决裂,矛头可都要指向父亲了。
“李全那边,还是安抚为上。只要不起战事,维持现状就行。再说了,山东糜烂,忠义军要靠朝廷的钱粮才能维持。李全虽然霸道,但他应该知道轻重缓急,不会轻易反叛。”
提到李全,史弥远也是头疼。
史弥远眉头一皱,史宅之赶紧禀报另外一件事情。
“爹,扬州知州郑损刚刚来过,送了黄金两百两,珍珠一盒。”
“四川制置使崔与之即将卸任,就由郑损去接任吧。”
史弥远思索片刻,轻声开口。
崔与之治下,四川军政协调、兵精粮足、地方富裕安定局面。金国新皇登基,对大宋言和,边境无战事。
郑损做事殷勤,八面玲珑,去担任四川制置使,应该可以胜任。
宋代朝官以上的任命例由宰执注拟,经皇帝同意才能正式除授。但史弥远是独相,宰相兼枢密使,只需把任命结果告诉皇帝,从不取旨奏禀。京官和选人的除授权本来在吏部,号称吏部四选;唯有特殊勋劳者可由政事堂直接注拟差遣,所得差遣较吏部选为快为优,号称堂除。
史弥远以堂除名义把持吏部选差,就连四川制置使、淮南东路制置使这样的封疆大吏,也由他“决事于房闼,操权于床第”,一个人说了算。其权势之盛,可见一斑。
“爹,明日是大朝,早点歇着吧。”
事情已经禀完,史宅之轻轻退了出去。
书房中只剩下史弥远,他回到桌边,拿起桌上赵竑的诗词看了几眼,嫌恶地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