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的位置其实一点都不显眼,甚至算得上是角落,但宋明珂还是一眼就盯上了他。
很奇怪。今日在场的几乎都是些四五十岁的文臣,再有就是汤付霜这样的才俊,但这么年轻的少年可真是不多见。那少年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但眉眼却是硬挺的,面部的轮廓深邃又有棱角,肌肤甚至有些黑。
不像个文臣,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宋明珂想。
她的视线只停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所以那少年也没留意到。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起了她面前矮桌上的酒杯,为她添上了一杯酒。
酒香醇厚浓烈,不用品尝就能知道这定然是难得一见的珍酿。宋明珂依然单手撑着下巴道:“你不去陪你的恩师?”
迟允把酒杯往她跟前推了推,道:“你是贵客,我自然不能怠慢。这是泉州昨日刚运过来的新酿,请长公主品尝。”
宋明珂心情还算不错,端起酒杯尝了一小口,道:“还不错。”
迟允还想为她斟满。宋明珂以手背掩住杯口,拦住了他的动作。
她的手背细腻光滑,让迟允想到宋倾岚寝殿中那颗高悬着的夜明珠。他听到宋明珂问:“我听说你要主张为皇兄选妃?”
“是啊,”迟允抬眼和她对视,故意气她道,“长公主可有中意的人选?”
“本宫能有什么人选?本宫是有分寸的人,皇兄的后宫,我可是从来不插手的。”
她就差指着迟允的鼻子骂他僭越了,偏偏迟允好像听不懂一样,道:“那真是可惜,原本长公主确实是有权过问此事。”
不过现在被剥了辅政之权。宋明珂知道他什么意思。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宋明珂却并不急躁气愤。两世为人,她早已经学会在众人面前磨去自己的锐气。于是她拿起筷子,一边挑着姜丝一边道:“可惜什么?本宫倒是乐得清闲。现在侯爷与本宫都有了时间,每日在家骑马饮酒,弹琴赏花,你都不知有多快活。”
迟允握着酒壶的拇指一紧。
她总是这样,能十分准确地拿捏自己的情绪——正如现在,他知道她的痛处,她却更甚,还会目不斜视地踩过去,任由他的心被撕裂,血流如注。
她是看不到的。
宋明珂尤嫌不够,她伸手点点自己的太阳穴,笑道:“哦,本宫倒是忘记了。相爷现在家中有娇妻美妾,这日子过得呀,定然是要比本宫快活多了。”
迟允向来不喜欢与别人逞口舌之快,从前如此,现在更甚,但他知道他在宋明珂面前控制不住。他就是忍不住想试探,想要看到她流露出哪怕一丁点无助痛苦的神色,所以他才会拿这样的话去刺她,但很显然,这样做的后果只会是刺痛他自己。
他依然是笑着的,背对着所有人,面对着宋明珂,眼神阴鸷,却在笑。
宋明珂却不再看他了。她揉揉手腕,放下筷子道:“不吃了,这鱼肉都凉了。”
“许泽。”
许泽颠颠地跑了过来,道:“长公主,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迟允站起身,道:“给长公主换上一桌温热的酒菜,不要放葱姜。”
“是……”
宋明珂这个没有收到请柬的人一点都没有自觉,笑得十分狼心狗肺,眼看着迟允吩咐下人为她忙前忙后,也没有半点愧疚。
直到夜幕降临,筵席散去,宾客们纷纷离开。因为石知延年岁大了,身上还带着病,所以迟允一早便亲自送他回了院子。
石知延暂住的院子名为桃仙斋。一进门,却见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宽敞又彻亮,尤其是摆放得整齐的桌椅,都是黄花梨木雕福寿纹的,屏前的雕蝠盘纹多宝槅上摆放着各式书籍与摆件,供石知延闲来无事翻看赏玩。
“您坐。”
迟允扶着石知延坐在了太师椅上,为他盖上了大氅。石知延咳嗽了两下,道:“好了,我这里没什么需要的。你就快回去歇着吧。今日我十分尽兴,还要多谢你啊,峻生。”
“一切都是为了老师,老师欢颜,我自然也是高兴的。”
石知延笑得眼角的褶皱都淡了。迟允道:“老师,学生执意留您在京城,其实并非全为了我自己。”
他的眼神放到了远处,道:“当初入您门下的时候,我就暗自立誓,定要让天下学子有门可投,有路可走。现在终于迈出了这一步。”
“是啊!”
石知延感叹道:“我曾以为,你在这宦海浮沉中已经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但现在看来,你依然秉承着你的初心,峻生,就冲你的这一份心意,我愿意留在京城助你。”
“学生,叩谢老师。”
见他要跪下行礼,石知延赶忙伸手扶住了他。“都是一国左相了,不必动不动就跪。传出去了,岂非是让老朽不安呐?”
迟允笑道:“老师为父,峻生跪拜自己的父母,无人敢置喙。”
“好,好。”
石知延需要早日歇息将养,迟允特意嘱咐了下人几句,等桃花斋的灯都熄了,他这才离去。
回了自己的书房,迟允特意换了身衣裳,又简单地沐了个浴,将身上的酒气给洗了个干干净净。
“许泽。”
许泽道了一声在,推门走了进来。他掌着一盏油灯,把它放在了案上,豆大的火光笼在了二人的身上,氤出了淡淡的暖色。
迟允正捏着眉心,闭着眼睛养神。笑了一天,也说了一天的话,是个人都会累。许泽上前道:“大人,我帮您按按吧。”
“不必。”
迟允睁开眼,放下手道:“至怀还没离开吧?”
许泽想了一下,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云却桡。他摇头道:“没有呢大人,云大人今日也忙活了半天,现下大约是闲下来了。”
“把院子里的丫鬟都打发走,把他叫过来。”
许泽有点懵:“大人……”
迟允睁开眼。
许泽赶紧起身道:“是,大人我这就去叫云大人。”
云却桡赶过来的时候,也累得有些虚脱。虽然不是他自己家的事情,但他却格外上心,什么东西都得他亲自过目一遍,还要招待贵宾,当真是恨不得一个人当成八个人使。
他推开门,道:“峻生,礼单我已经整理好了。一会儿你瞧瞧。”
迟允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