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允大婚已经结束,但是前来道贺的使臣们还没离开。为尽地主之谊,迟允告之鸿胪寺的官员们,尽可能地满足这些使臣们的要求。
因为这些使臣们也不是很好伺候,所以鸿胪寺上下并不清闲。
不过这些和汤付霜都没什么干系。这些日子,上头顶住了压力给汤付霜擢升了一级,现在的他,已经不再需要和那些小书吏一道整理书册了。
虽然官级仍旧不高,但是他的事迹在他身边已经传开,故而汤付霜在鸿胪寺还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
“小汤大人,小汤大人。”
汤付霜从思绪中回神,抬眼却见一白白净净的少年笑呵呵地看着自己。他一身简简单单的下人装扮,脸蛋圆润,双眼中盛着对眼前人的孺慕。
汤付霜无奈道:“你还没走啊。”
“没有啊!”
少年名为净九,是个干杂活的下人。因为心思单纯,又对那些成日里头冷着脸的大人物打怵,所以待人亲善温和的汤付霜很快就成了他的崇敬对象。
“大人,大人。您再和我说说,那天的事儿。”
汤付霜把卷宗搁在一边道:“什么事儿?”
“就是,您一个人吓退了北宣和西狄使团的事情啊!我听说啊,您一个擒拿手就把那个鬼应愁的胳膊给卸下来了,嘿!大人您真是帅啊!”
汤付霜道:“……我不会武功,那是狄统领做的。”
“不信,不信。”
汤付霜:“……”
“大人,您就再给我讲讲呗,求求你啦。”
“大人……大人。”
汤付霜起身道:“我也很想给你讲,只是我现在要出去。”
“大人您去哪儿啊!”
净九像个小跟屁虫一样,拿着一只扫把黏在汤付霜的身后。汤付霜刚一出门,就瞧见十好几个下人往北宣的住处去。汤付霜眯眼,却见那些人手上端着托盘,托盘上搁着各种各样新鲜的吃食,只不过都是生的。
汤付霜想起,北宣的人似乎十分喜爱实用热汤涮煮之物。
忽而,汤付霜定睛,瞧见了一个人。
那人侧身对着他,虽然也一身下人打扮,却格外强壮了一些,在这一堆下人里头虽然不算抢眼,但还是有些突兀的。
这怎么看都很不对劲。
净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揣着袖子道:“怎么啦?大人您看啥呢?啊,大人……”
汤付霜不动声色快步上前,拦住了这些人。
“慢着。”
下人们停了下来,低着头。汤付霜问为首的那下人道:“这些东西要拿去何处?”
“回大人的话,”下人道,“供给北宣的亲王殿下享用。”
“哦。”
汤付霜背着手看了一圈,顿住了脚步皱眉道:“这牛肉不新鲜呐,殿下吃了岂不是要怪罪?”
端着牛肉的下人身形一僵,抠着托盘边缘,骨节发白。
“去换些来吧。”汤付霜温和建议。
这下人半天没说话,待到其他人觉得有些奇怪,想要提醒他的时候,汤付霜拍了拍他的胳膊道:“快去吧,可别怠慢了贵客。”
这下人才低着头离开了。
汤付霜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而后自己在原地站了一会,朝着那下人离开的方向去了。
“站住。”
跟着他绕过了前院,汤付霜见四下无人,这才叫住了他。
这下人身形一顿,回过了头来。汤付霜上前,绕着他走了一圈,忽而伸出手来撕开了他脸上的面具。
这人躲闪不及,只能怔忡在原地。
汤付霜叹气道:“果然是你啊。”
“程公子。”
程方嗣侧过头去,不想面对汤付霜。
汤付霜经常与宋明珂的手下走动,所以自然是知道程方嗣此人的,再加上此人最近总和沈承聿讨教武功上的事情,久而久之也便与其认识了。
汤付霜听说过他的父亲,一生戎马的老将程业真的故事。
听过的人不免唏嘘,汤付霜自然也是不例外。
同样有过悲惨经历的汤付霜,便格外能够了解程方嗣的感受。而那些导致程业真死去的罪魁祸首如今就住在这鸿胪寺里,程方嗣怎么可能坐得住。
为父报仇就是他唯一想做的,就算不能报仇,也要从敌人的身上亲口撕咬下一块肉来。
汤付霜明白他的想法,但是他必须阻拦程方嗣。
经历了丧父之痛的程方嗣,变得更加成熟稳重。面对着汤付霜,他也只是低沉问道:“你为何拦着我?”
汤付霜没有回答他,而是看了看他手上的托盘,道:“你想做什么?”
“杀了公孙昊。”
汤付霜沉默了一瞬,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杀了他,然后呢?”汤付霜伸手指着公孙昊所在的院子,“你可想过你如何脱身,脱身了之后又如何与上头交待?”
程方嗣低头,抿唇。
而后他冷硬道:“我没想过。”
“我没有想过,我只想杀了他。杀了所有那些北宣来的,能多杀一个是一个。”
汤付霜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道:“好,就算你今日把他们都杀了,那么你真正的敌人公孙鸣还没有解决,你要如何杀了他?”
提到公孙鸣,程方嗣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强忍着的情绪一点一滴地从地面钻出,如焦土一般烧毁了他仅存的神智。
公孙鸣……公孙鸣……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
汤付霜见他似乎要爆发了,道:“程公子,你先冷静一下……”
他话音还没落地,却见程方嗣抱着自己的脑袋蹲了下来。他把下巴埋进了自己的胳膊里头,只一息热泪便从眼眶夺出,一滴一滴,落在了深色的土地上。
程方嗣抓弄着袖子,低声呜咽。
汤付霜居然从这个强壮的男子身上看出了一丝无助。
他本该顶天立地,可是支撑着他的人已经不在。
“爹,爹……”
“爹啊……”
此时此刻,汤付霜什么都说不了。他只能默默地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刀剑落下的那一刻,便意味着仇恨已经诞生。
何等悲哀。
程方嗣哭够了,用袖子擦了擦脸,站了起来。汤付霜心中不忍,低声道:“我叫飞花卫送你回去。今日的事情,便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了。”
程方嗣却依然道:“我要杀了他。”
汤付霜直视着他,半晌,他后退一步:“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去吧。我懂你心中有仇恨,今日你既然敢进鸿胪寺的门,我便敬你一分。不过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别牵连到侯府和长公主。”
汤付霜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程方嗣看着男子清瘦高挑的背影,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但是汤付霜的话却将他脑子中的迷雾给拨开了。
确实,他自己豁出去这条命都不打紧,自己痛快了,可受牵连的只有自己的家人和帮助自己的人。
程方嗣痛苦地抓了抓头发。
而后,他像是困兽一样低吼了一声,咬咬牙,翻出了院墙,离开了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