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道:“今日倒是想起来回家一趟了,可是军中的事情处理完了?”
沈承聿道:“是。”
“嗯,那便好,”沈老夫人点点头,“皇上与太后最近可好?”
沈承聿轻抿了一口茶水,道:“一切都好,太后还说有空请您进宫一趟,探讨佛理。”
沈老夫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便弯了起来,她道:“难为皇上与太后还惦念着了。”
沈承聿笑了笑。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看坐在他对面的杨宥枝一眼。
杨宥枝面上挂着笑,似是欲语还休地偷偷瞄了瞄沈承聿,又唯恐自己动作太大失了端庄,于是便收回了目光,只是那手中拧着帕子的动作却出卖了女儿家的心思。
与大部分京中女子一样,沈承聿亦是她的梦中情郎。
年仅二十六岁便官居从一品,位列安北侯,立下无数赫赫战功,是大渊朝前无古人的大英雄。
哪个少女心中又没有英雄梦呢?
更何况,沈承聿又是那样英俊。官居高位的男人总是会散发出别样的魅力,光是坐在那里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多么一表人才、气宇轩昂的人啊。
杨宥枝脸上飞上了一朵红霞,又欲盖弥彰地用帕子挡了挡面颊,生怕被人看见似的。
沈老夫人将杨宥枝的神态尽收眼底,一双丝毫不现老态的眸子中含着不明的深意,对沈承聿道:“正好,你回来了也别乱跑了。替我陪陪杨三小姐,人家初到京城也不习惯,你就带人家四处转转走走,全当尽了我沈家的地主之谊。”
沈承聿一早就想好了推辞:“恐怕不行。”
沈老夫人一愣。
杨宥枝似乎也没想到沈承聿会拒绝得这样干脆,一双剪水瞳中盛满了不解。
气氛有些尴尬。
这时,窝在一旁的杜姨娘尖着嗓子阴阳怪气道:“是呀,咱们沈大人可是大忙人,哪有时间陪杨小姐到处闲逛呢。”
沈老夫人竖了竖眉毛。
沈承聿闻言也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春季演武快到了,陛下亲指了我负责此事,兹事体大关乎大渊体面,须得严阵以待。”
沈老夫人又如何不懂演武的重要性?届时几个小国与部落的君主都会拨冗前来,这是一次向外展示大渊国力与兵力的绝好机会,自然不可儿戏。
沈老夫人想了想,又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叫你整日不着家,再忙却是一两个时辰也抽得出来。”
沈承聿皱眉道:“祖母……”
“老夫人。”
杨宥枝开了口。她的声音婉转动听如莺啼软语,带着一点鼻音,温温柔柔又不会让人觉得做作。
她站起身对着沈承聿福了福,道:“宥枝虽初来乍到,却早就听闻过沈将军的威名。宥枝虽为女儿身,却也懂得将军为国事劳心劳力、鞠躬尽瘁,一定十分辛苦。将军是沈家的门面,更是大渊的顶梁柱,又怎能因为宥枝一己私愿而让将军陷入为难境地呢?”
若是宋明珂在场,怕是已经为这杨小姐一番话鼓掌。
既暗搓搓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又退了一步奉劝沈承聿以国事为重,这端庄沉稳识大体的形象一下就立得明明白白。
在场的几个姨娘便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无非是夸赞杨小姐进退有度教养极好。
沈老夫人虽没表态,看那表情却也是觉得满意的。
沈承聿面无表情地看着杨宥枝。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感情,却并不空洞。杨宥枝心头一跳,急忙挪开了眼神不敢与沈承聿对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有一种被沈承聿尽数看穿了的感觉。
不会的,不会的。
自己表现得已经这样好,沈承聿又有什么理由不欣赏自己呢?
杨宥枝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他才那样紧盯着自己不放罢。
一想到这里,杨宥枝又害羞地低了低头。
话都说到了这里,沈老夫人更是十分满意杨宥枝的表现。毕竟作为一个未来的将军府女主人,必要的眼界和胸襟是一定要有的,怎可成日囿于粗浅的情情爱爱与风花雪月。
于是她道:“你且不必再说了,这事情老身便做主。来者皆是客,我沈家从来都没有委屈了客人的道理,就让伏卿陪你罢。”
杨宥枝似乎还欲再言,迎到了沈老夫人的眼神,这才低下头道:“那宥枝便多谢老夫人美意了。”
沈承聿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早知道他就不回来了。
一回来准没好事。还不如待在沈府调戏调戏炸毛的小孔雀。
他倒也可以明目张胆拒绝。
可他若是真的敢这么做,第二天那些参他不孝的折子就会堆满了宋倾岚的案几。
沈承聿听着他们那些毫无营养的寒暄,面上没什么表情,敲着桌子的手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他宁可听宋景辰背两个时辰的书。
沈老夫人与杨宥枝又拉了几句家常,叫余嬷嬷亲自送了杨宥枝出了门,待到她的身影消失了,沈老夫人这才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她对余下的小辈道:“都退下罢。”
其余人等告退。
沈老夫人将手中拐杖狠狠一杵,提高声音道:“你给我跪下!”
沈承聿没有犹豫,衣摆一撩便跪到了地上。
沈老夫人抬起拐杖,朝着他的左肩便是狠狠一下。这一下极用力,沈承聿没有后退,硬生生地扛了下来。没一会鲜血就溢出,沈承聿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且问你,不孝有三,何为最大?”
沈承聿垂下眼皮看着地砖,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沈老夫人冷哼:“说得好。作为子孙,便理应尽到子孙的责任!”
沈承聿嘴角冷硬,没有接话。
“你作为沈家家主,肩负着沈家的生死存续。年近而立,却连家业都未成,又如何能为你的小辈做一个好榜样,又如何带领沈家走向辉煌?”
沈承聿道:“伏卿自认无愧于国,亦无愧于心。”
“你还敢顶嘴!”
沈老夫人坐在高位,目瞪着这个让她最为骄傲的嫡孙。
她的嫡孙,从小便是一个自立自强的孩子。
没有父母的庇护,也没有承到祖上的光,这孩子硬是靠着自己的智谋与双手,为自己闯出了一片广阔的天地。
沈老夫人如何不骄傲?
就是因为了解他的苦,所以才应该有这样一个人陪在他身边,给予他一些甜。
哪怕只有一点,也是够的。
沈老夫人看着跪在眼前的男儿,终究是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