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的灯火似乎凝滞了片刻。
秦尚远彻底傻了。
他愣愣看着夏蛮儿半低红透的脸颊。
心里猛喊着秦厌秦厌秦厌!
你后院要起火了!
但是没人应。
开始坐牢!
“原本……不准备说的,这辈子,都不准备说的。”
夏蛮儿憨羞地低着头,灯火映衬着她。
“可芙罗拉小姐的那番话,让我恍然明悟了。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讲贵贱尊卑的……喜欢,便是喜欢。”
秦尚远出神了片刻。
“原来是这样么?”
“但你是阿姐的……”夏蛮儿撅着小嘴,“蛮儿不愿意跟阿姐争抢,所以只要能陪在哥哥身边就好,无论小满哥哥荷包里,有没有银钱给蛮儿买这些奇珍异宝。”
秦尚远脸红了半刻,随即意识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送死。
“蛮儿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跟哥哥,阿姐和妹妹,一起支撑起策天寺。荡尽此间妖魔,看尽此间繁华。”
夏蛮儿机敏狡黠惯了。
如此认真、一字一句的表白,让少女的脸红到了耳朵根。
“笨蛋。”夏虎萌淡淡的一声,一记手刀轻轻打在夏蛮儿后脑勺上。
“哎呀!”夏蛮儿闭上双眼,一副兔子被抓住的惨痛模样。
“瞎说些什么呢。”
夏虎萌抱住夏蛮儿,目光落在秦尚远双臂的货物上。
“这么多东西,你把你小满哥哥前几个月的俸禄都给花完了吧,看你阿爹怎么训你。”
秦尚远心说也不全是蛮儿花的,毕竟那个李公子也大手大脚花了不少。
“嘻嘻……后几个月,我请小满哥哥吃饭咯!”夏蛮儿脸上一阵得逞的笑,“对了,阿爹呢?”
“迅鹰说舅舅去找中书令,张子寿大人喝酒了,”夏虎萌说,“他如今卸任策天寺卿,养老了也自由了,没那么多限制。操心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说到这里,夏虎萌恍然,扭头对秦尚远说:“小满,我觉得中书令的那句话很好,要不以后,就用作策天寺临行前的祝语?”
秦尚远疑惑:“哪句?”
夏虎萌认真想了想。
“武运……昌隆?”
此刻,秦尚远只觉得醍醐灌顶。
原来约束局的祝语,竟是这样来的。
“诶,你们看到芙罗拉没?”斋藤一叶抱着白狐走了上来。
夏蛮儿回过神来:“芙罗拉小姐说要去见个人,待会儿来找我们。”
……
皇宫,掖廷。
杨玉环听着长安城外传来的热闹声响,一个人在房里呆坐着。
桌前一壶酒,被她一个人喝了大半。
脸上酡红,她也有些半醉了。
上元夜的掖廷也满是华灯。
但和皇城外、坊街上的热闹一比起来,就冷清了许多。
宫女也好,妃嫔也罢,这里的女人,多少都充满了郁气。
小满哥哥在做什么呢?
杨玉环喝醉了,脑海里暗暗闪过许多个念头,随即打散了。
但打散之后,又恍惚重聚起来。
自从昨天下午见过秦厌之后,她就一直没忘记过,始终记挂在心里。
这个在她生命中消失了十年的少年又重新出现了。
但这次重逢,剩下的只有物是人非。
“嘿,你好啊。”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门推开了,一个舞女打扮的胡姬就那么旁若无人走了进来。
杨玉环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好奇。
“这宫闱重重,四处都有宫女禁军,你是市井里的舞姬,又是怎么进来的?”杨玉环问。
胡姬见了她,好奇地一歪头,很随意地坐在床沿:“你怎么知道我是宫外的人,你能未卜先知?”
杨玉环觉得胡姬有趣,便摇摇头说:“掖廷宫里的女孩,可不会有你身上这股潇洒自如的气质。”
“是么?我很潇洒么?”胡姬被夸了,小小地害羞了一下。
“嗯。”杨玉环说,“而且你很漂亮,可别被宫里那些打扮奇怪的人看到,不然也会被送到这里来。”
“不会啦。”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芙罗拉。”
“芙罗拉……果然像个胡人的名字。”
“你呢?”
“杨玉环。”
胡姬歪歪头:“杨玉环?不是玉奴么?”
杨玉环身子忽然坐了正:“你是小满哥哥派来的?”
“对……”
芙罗拉犹豫着说。
其实是她偷偷看了秦厌在这里的记忆,发现了这么一个叫“玉奴”的女孩。
秦厌心里觉得很愧疚,但碍于身份和帝王契,他什么都不能做。
于是芙罗拉就决定代他来看看。
芙罗拉还以为皇宫里比城里要热闹许多,可没想到,竟如此清冷。
“小满哥哥已经来了一次,这第二次……又是何苦呢。”杨玉环苦笑。
“上元夜到处都喜庆热闹,他觉得你会无聊,就让我来陪你了。”芙罗拉挠挠额角,“听说你琴弹得很好啊。”
“妾身只是略会一些。”杨玉环连忙自谦。
可她哪是略会。
要只是略会,在洛阳城也就不会因为色艺俱佳,被皇家一眼相中做了寿王妃。
即便她百般不愿,但面对皇家的荣华富贵,家中的叔婶姐妹又怎么可能任她放过这样一步登天的机会?
“你为我弹奏一曲,我给你跳舞看,怎么样?”
芙罗拉自认计划通。
“好呀……”杨玉环看了看门外,有些犹豫,“但现在这么清净,我们会不会太吵了?”
“不会,他们都睡着了。”芙罗拉嘻嘻一笑。
于是烛光下一人抚琴,一人起舞。
窈窕的影子映在门楼之上,说不出的美妙醉人。
杨玉环的心情渐好:“芙小姐,这胡旋舞真漂亮,你能教我么?”
“来呀,我教你,简单得很!”
芙罗拉笑着伸手,将杨玉环从座上拉了起来。
清冷宫闱中。
唯独杨玉环的房间里一阵莺歌燕舞,欢声笑语。
等到月上三竿,长安城依旧热闹。
杨玉环也终于学会了胡旋舞,她笑着跳给自己的老师看。
芙罗拉也看得着迷:“真是个漂亮的人呀。”
杨玉环微红着脸:“芙小姐也很漂亮……可惜漂亮,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芙罗拉看着她,犹豫了片刻,最终开口:“玉奴,我有一种药。”
“嗯?”杨玉环一愣,“芙小姐是说什么药?”
“只要吃下,就可以帮你忘记所想之人的药。”
“芙小姐是说……小满哥哥么?”杨玉环低眉,心底一阵难受,“原来,小满哥哥让你来,是为了这件事。”
“不是哦,是我自作主张。”芙罗拉低声说,“秦厌他很厉害,可他没有办法干涉李隆基的事……忘记他,也许对你会好一些。”
“那种药,真的能让我彻底忘记他么?”杨玉环抬起杏眼,泪光闪烁。
“嗯,彻底忘掉,你的记忆里会彻底抹去他的存在。”芙罗拉说。
这不是什么药,而是她身为恶魔的权能。
从一个人的记忆里,彻底抹除某个人的存在。
就如同他从未出现、存在过。
杨玉环眼中动了动。
她在这冰冷空荡的宫闱里四下望了望。
最后低头咬着唇:“我、我还是不了吧……”
芙罗拉心中一动,杨玉环的回答出乎了她的意料。
“为什么?”
杨玉环抿着嘴,抬起泪眼笑了笑:“自从我离开蜀州,前往洛阳,所有人就都在……拿看东西一样的目光,看我。”
“叔叔家里的人,想着把我装扮得好一点,能卖个好价钱……后来果然被皇家看上。”
“寿王待我不薄,玉奴以为这一生也就这样了,虽不是我期盼的,也还能安稳。”
“可做了王妃,日子并没有所想的那样好,如今陛下一声敕令,便强拆了我夫妻二人,落得个被人耻笑的下场……”
“是,玉奴是没有什么本事,可就是因为没有本事,才理所当然,被如此翻来覆去地糟践么?”
杨玉环越说,心中越难过,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下来。
“我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回到小时候,回到浣花溪畔,同小满哥哥一起放纸鸢……”
“那时父亲还在,伙伴们还在。玉奴心中的快乐,是再多金银权力,也换不回来的。”
“玉奴有时候也怨,怨小满哥哥为什么不来找玉奴……玉奴受了好多苦,可那个许诺要牵紧玉奴手的小满哥哥,怎么和从人间消失了一样?”
她回望宫墙之上的月光。
“那时候,我真想有一酒消愁,彻底忘了小满哥哥才好……”
“可等到这个机会真的送到我面前,我又害怕了。”
杨玉环很认真地看着芙罗拉。
“玉奴害怕忘了小满哥哥,忘了那浣花溪畔的纸鸢……若是这样,玉奴连此生唯一的快乐、唯一的念想,就没有了。”
“……”
“芙小姐。”
杨玉环神色黯然地抓住芙罗拉的手,目光却坚定。
“玉奴是注定了走不出这宫闱。”
“可玉奴不想,连这最后一点念想也要失去。”
......
曲江池。
满河星灯。
今晚的长安人山人海。
也只有这里才能一睹开阔风景,月色怡人了。
池边都是放河灯祈福寄思的百姓。
策天寺的诸位也不例外。
“小满哥哥,帮蛮儿点蜡烛!”
“小满,你觉得哪个船型的河灯好看些?”
“河灯......我帮你挑了一个,你看看喜不喜欢......我、我也是第一次放河灯......想不到这么热闹......”
秦尚远忙前忙后。
先是帮夏蛮儿的河灯点了蜡烛,又替夏虎萌选了一只,最后从圣女手里接过她给自己买的河灯。
“哇,好多灯,像星星一样。”
芙罗拉不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芙罗拉?”秦尚远愣了下,看着这个妮子,“你上哪去了?”
芙罗拉勾住他的肩膀,笑嘻嘻的:“去了趟掖廷,替你们看了看玉奴。”
“你去看玉奴了?”秦尚远睁大眼睛。
三个女孩也纷纷回过头来。
“玉奴在宫里做什么?”夏虎萌问。
“李隆基把宫人都带出来游街了,宫里现在一定很冷清吧......”夏蛮儿脸上一阵失落。
“是啊,冷清极了,无聊极了。”
芙罗拉眼里倒映着满河的灯火。
无忧无虑的表情,也逐渐忧愁下来。
“不过我陪她玩了很久,还教了她跳胡旋舞,她很开心。我把她哄睡着才走的,给了她一个好梦。”
听到这里,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谢谢你。”夏虎萌摸了摸芙罗拉的头。
“诶,你们手上的都是什么啊?是河里的东西么?”芙罗拉目光懵懂地落在四人手上。
“这是河灯,节日许愿祈福用的。”夏蛮儿说,“点亮蜡烛,许下愿望,放到河上......”
“就能实现愿望啦?”芙罗拉眼中放光,星星眼看向秦尚远,“快给我也买一个!”
秦尚远无奈笑着,转身挤进人群,给芙罗拉也买了只。
“恶魔也会有实现不了的愿望么?”圣女喃喃。
“当然啦!”芙罗拉笑嘻嘻。
“那我们一起放吧?”夏蛮儿提议。
“嗯。”夏虎萌点点头。
大家小心翼翼把燃亮的河灯,放上波光粼粼的水面。
“我要做大!”
芙罗拉忽然一声大吼。
岸边放着花灯的众人一愣,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许愿是默念......芙罗拉小姐怎么喊出来了?”夏蛮儿低声提醒,“而且你不是说好了做小么?”
芙罗拉眼神清澈,呆笑着挠挠头:“许愿嘛......当然要大胆点啦!”
夏虎萌就这么看着大家,那双琥珀色瞳孔在星灯中动了动。
“我的愿望,是天下太平......能和爱的人一直在一起。”
夏虎萌轻声说完,放走了手中的河灯,任它悠悠远去。
“啊!阿姐也说出来了!”
夏蛮儿只觉得阿姐在耍赖,也赶紧学着样子放了河灯。
“那蛮儿的愿望,就是和大家一起,守护天下太平,看尽此间繁华。”
她明朗地笑着,看向一旁的圣女:“罗烟也要说哦。”
圣女被夏蛮儿挤兑,眼神仓惶地看了看一旁的秦尚远。
在秦罗烟眼里,这是秦厌,是哥哥。
在她眼里......
“没事的,他不会介意的啦。”真正的秦罗烟忽然在她耳边说。
“可是......”圣女红了脸,忽然觉得有些昏厥。
“叫一声哥哥而已,又不会少块肉。”秦罗烟在她心里叨咕。
“......”
“所以罗烟,你的愿望是什么!大胆说出来吧!”夏蛮儿又在一旁催促,像是怕她落下。
圣女回过神来,不得不说了。
“我、我的愿望是能和阿姐们,还有......”
短短的一句话,圣女却说得磕磕绊绊。
“还有谁?”夏蛮儿歪歪头。
圣女慌乱无措地张着嘴巴,像是婴儿咿呀学语那样。
正结巴着。
一旁的少年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罗烟,是没想好放在哪么?”
少年淡淡开口了,握住她拿灯的手,帮她选了一个位置。
“放在这,灯就会飘得更远。”
“哦......”
涨红了脸的圣女眨眨眼睛,咬着嘴唇,声音越来越小。
她偷偷朝上望了眼,少年眼神沉静,倒映着灯火。
有一股说不出的、来自兄长的成熟。
这时候来的,原来是秦厌啊......
想到这里,喉咙的那股阻碍,好像忽然消失了。
圣女在少年的帮助下放走河灯。
口中的话,也终于说了出来:“还、还有哥、哥哥......我想和大家,想和哥哥,一直生活在一起......”
“噗嗤——”
夏蛮儿笑出了声。
“这个妹妹许的愿望,真奇怪呀......”夏蛮儿摇头晃脑。
圣女疑惑。
这个妹妹?
“那我的愿望就是......”秦厌将河灯轻放上水面,又轻推了一程,“大家的愿望,都能实现。”
他看向圣女,温柔地笑了笑。
圣女忽然愣了下。
这个笑容爽朗明亮,不太像是秦厌那样清冷的气质能够......
“罗烟,我们再替玉奴放一只吧?”夏蛮儿忽然拉她,又转过去叫芙罗拉,“芙罗拉小姐,今天玉奴有没有说什么想要的......”
女孩们忙了起来。
把少年们晾在了一边。
“你装我,也要装得像一点。”
秦厌对秦尚远拙劣的演技加以点评。
“干嘛,我觉得已经装得很像了。”秦尚远很不满。
“最后那个笑,少了点清冷的气质。”秦厌摇摇头。
“得了吧,哪凉快哪待着去。”
什么逼王祖先,这啊那的。
秦尚远看了看左右,大家都在认真凝视着承载愿望的河灯远去。
曲江池里,满湖星船映清辉。
“上元节快乐。”他说。
“上元节快乐。”
“上元节快乐!”
“上元节快乐......”
“上元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