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炎奉旨前来政事堂问话,却被告知杜相今日没来,但却也没告假,不知是否有事耽搁了。
原来,杜延年今日原本一大清早就准备来政事堂,却不想临出门前被人堵在了家里。
“鹤寿、鹤寿,你快看看这个,这这这……什么意思啊?”袁继谦满头大汗地一头撞进杜府,将手中的一卷纸塞进了杜延年手中。
杜延年莫名其妙地展开手中的商报:“郭记布坊棉布大促销……”
“唉呀不是这个,这个、这个!”袁继谦一把将杜延年手中的纸翻了个面,指着“平原商报”四个大字左边的一篇文章道,“你快看看这篇文章!”
“方今之患,在乎官冗......我朝开国时,设官分职,尚有定数,其后荐辟之广,恩荫之滥,杂流之猥,祠禄之多,日益月添,遂至不可纪极......年所入,费占过半......”杜延年读完文章,合上报纸,沉默片刻后问道,“岳翁,这东西从何而来啊?”
“一大早街上就有小童在叫卖,倒是不贵,一文钱一份。我原本是一时好奇,买了一份看看,结果就发现了这篇文章。鹤寿、贤婿,你觉得这篇文章是何意啊?”
“您觉得是何意?”
“不瞒你说,老夫初读大惊,觉得这个叫‘龚仲延’的简直大逆不道呀!也不知是哪来的疯批士子,胆敢妄议朝政,一定要抓起来严审,看看是何人主使!可后来我一细琢磨,不对呀,这个《平原商报》是平原商号所售之物,那个商号不是陛下的吗?难道说......”袁继谦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龚仲延——宫中言!这不明摆着吗?岳翁昨日就没听人提起什么传闻吗?”
“你说的是关于废除封诰、恩荫之制一事吗?我还正打算问你呢,是陛下的意思?”
“那是自然。不止是封诰、恩荫,还有那些实际上并无权责的兼官、虚职,全部都要废除。三师三公三孤三少及殿阁学士等等,也在其中。”
“已成定局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上次被陛下责骂正是因为此事。”
“你反对?”
“试着提了一嘴。”
“那看来陛下决心已定啊!”袁继谦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一事,脸色骤变,“唉呀,他们昨日还要我联名上奏反对此事呢!这......这可怎么办?”
“谁牵的头?你答应了?”杜延年脸色也变了。
“就是礼部侍郎张子器和原太常寺卿汪臻他们几个,倒是还没具名,不过我答应他们了,今日他们必然回来找我,这......这可如何是好?”袁继谦面露难色。
“没有署名就好,大不了装几天病,避一避就是了。”杜延年这才松了口气。
“贤婿,你给我说说,陛下到底怎么想的?”
“陛下的想法不都在明面上吗?又没瞒着谁!设内阁,通过内阁制衡众臣;合并官衙,重新厘定权责;废封诰也好、除冗官也罢,为的是减轻朝廷负担。”
“陛下初登大宝,锐意进取,后二者我尚且能理解,可这设内阁六相,我就实在看不懂了。自古以来,君权、相权你争我夺、此消彼长,哪位皇帝会主动让权于宰相啊?看陛下这意思,以后大事小情都要内阁做主,那陛下他......”
“人数多就等于权力大吗?陛下只要掌握内阁六人的人选,不就将朝政掌握在手中了吗?”杜延年饶有深意地望着袁继谦反问道。
“那这么说,宰相人数多了,相权实际上反而被削弱了?”袁继谦也是个老狐狸,一点就透。
“唉,说实话,我也是想了好几日才想明白的。按照陛下的设计,今后,内阁权力大小将完全取决于陛下的心意,若陛下愿意放权,则内阁权力可直逼皇权;若陛下不愿意放权,则内阁将形同虚设!”
袁继谦大惊,忙追问道:“何出此言啊?”
“以往,宰相于一般政事及四品以下官员的任免可不经宫阙,直接出堂令;尤其是中书令掌封驳之权,诏令失宜,可予封还。如今,按照陛下的意思,今后凡上奏于朝廷之事,内阁先出意见,谓之‘票拟’,附于奏章之后,再呈御览,朱批定夺。如此,‘票拟’是否生效,还是取决于圣意。若圣意谦抑、敬重阁臣,则朱批不过是走个形式,内阁实际仍可大权在握;反之,内阁就是当家不做主。更为关键的是,中书令一职被废除,则封驳无从谈起,今后诏令一出,无人能够反对。”
“原来如此。”袁继谦捻须颔首,忽又转头问道,“那你就没有对应的良策?”
“没有!”杜延年干脆地答道。
是没有,还是根本就不想?袁继谦狐疑地望着杜延年,压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问题。
杜延年仿佛看穿了袁继谦的心思,眼神陡然凌厉起来:“岳翁,翁婿一场,别怪我没提醒你:虽说陛下性情柔懦,但你若因此便以为他软弱可欺,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陛下不喜欢随意杀人,可这并不表示他手里没握刀!你想想,论贵、论功、论亲,谁能跟大长公主殿下比?可柳德甫出京,大长公主殿下说过一句话没有?你也别以为靠人多就能拿捏陛下,陛下怕是正嫌京城的官员太多了,想要赶些人走呢!”
“你的意思是项国公离京是因为……”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你可别瞎猜!”
“明白、明白,只可意会、只可意会!”袁继谦连连点头,仿佛掌握了天大的秘密一般,“那他们那些人呢?”
“话我早就放出去了,陛下的态度、我的态度也都摆在那儿,他们若是看不懂或者以为陛下年少可欺,还要死命往上冲,那就只能怪他们自己蠢了!”
离开了杜府的袁继谦立刻告了病假,闭门谢客,具名什么的自然也就不方便了。毕竟岁数不小了,倒也无人生疑。
腊月初八这日,天气虽冷,太阳却不错。祁翀换了便装,带了韩炎等人来到大觉寺。
今日是大觉寺施粥之日,寺门口挤满了前来喝粥的百姓,几名寺僧在维持着秩序。掌勺的空受见到祁翀一行人,心中一惊,忙将勺子递给了身边的小徒弟,悄悄挤到祁翀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祁翀等人让到了禅房之中。
“阿弥陀佛,不知陛下今日驾临敝寺,与民同乐,有失远迎,望乞恕罪。”空受一脸的笑眯眯,仿佛看见了财神爷一般。
“连口粥都没喝着你的,还好意思说与民同乐?”祁翀打趣道。
“好说、好说。”空受忙吩咐小徒弟去盛粥来,不一会儿,一小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摆在了祁翀面前。
“嚯,你还挺舍得下料的呀!”祁翀搅和着碗里的红枣、莲子、花生道。
“大冬天的,总得让穷苦百姓们吃上这一碗吉祥粥吧!”空受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这还是托陛下的福呢!”
“与我何干?”祁翀不解地问道。
“京城商人宋用昌有个小儿子叫宋承箓,去年被前右相梁颢的侄孙梁彦所杀,多亏陛下主持公道,这才让梁彦伏法。宋用昌对陛下感恩戴德,无以为报,也不知从何处听说陛下常来往于敝寺,便主动上门布施,包揽了此次施粥的所有花费,这才能让百姓们都能吃上一碗热乎粥。”
从何处听说?那还用问,你自个儿出去宣扬的呗!
祁翀鄙夷地瞅了空受一眼,感觉空受的形象始终在得道高僧与无良奸商之间反复横跳。
空受被他看的发毛,只好维持着礼貌而略带谄媚的笑容。
“朕今日本来是想来给你送些粥钱的,要照你这么说的话,那就没必要了是吧?”祁翀故意逗趣道。
“心到佛知,岂能反悔?”空受顿时急了。
祁翀忍不住笑骂道:“朕看你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像个奸商,偏你做的事又都是大慈大悲的——除了讹钱这一件以外!”
“没办法呀,小寺如今人多,挑费就大,若无施主慷慨解囊,实难维持生计。敝寺又不是少林那样的千年古刹,没有朝廷的御封,实在是不得不伸手要布施了。”空受双手合十,连连摇头。
“哟,消息够灵通啊!”
“如淳大师实至名归,令人羡慕。不过小僧就是不大明白这个封号‘护法伏虎禅师’的缘由。‘护法’二字尚可理解,‘伏虎’二字又作何解?”
祁翀便将从南唐返程途中遭遇驭兽师及猛虎袭击一事说与空受听,听得空受也是啧啧称奇。
“当年先师也参加过那次无遮大会,怎么就没听他提起过那只巨虎呢?”
“世间奇闻异事本就层出不穷且真伪难辨,令师专注佛法,这些无关之事想必并没有放在心上。”
“那倒也是。”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佛法,祁翀给空受留下了十万贯钱,便告辞离开了。
一行人随后又来到安济坊,这里也有一个施粥的粥棚,只不过出资的是京兆府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