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祁翀有些口干舌燥,便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继续道:“所以,从长远看,静学护持不了祁家子孙!
静学流传千年,只好了一个千年世家,便是崔氏,另外还有遍布朝野的大大小小的其他百年世家!说到底,门阀世家才是静学真正的受益者!
甭管谁家做皇帝,你们都稳稳地做着皇帝的同盟,帮着皇帝一起欺压百姓。百姓们被压榨的狠了,起义了、闹事了,你们便把所有责任都推给皇帝,昏君无道,换个皇帝不就好了?于是那把椅子上换了个人,可真正掌控朝政的你们毫发无损,继续用你们那套歪理忽悠着新的皇帝和天下百姓!崔家又能世代荣耀,如此岂不妙哉?
可是,先生,你敢保证世上不会再出现一个黄巢吗?唐末那一次你们崔家侥幸留下了一支血脉,可下次呢?还会这么幸运吗?”
“是否会出现另一个黄巢老朽不知,但殿下如今的所作所为与黄巢何异?自古以来,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此方能长治久安,历代失其鹿并非士大夫之过,恰恰是天子不能秉承天道所致,与士大夫何干?殿下如此残酷对待士大夫,就不怕成为‘独夫’吗?”崔与之瞪大了眼睛,对于祁翀的观念极为不解与震惊。
“唉,又来了!”祁翀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得罪了你们这些世家就是‘独夫’吗?你们代表的了天下人吗?你们这些人呐,就是太自负了!你们做人上人的时间太久了,自欺欺人的时间也太久了,久到真以为自己掌握了天道!凡是跟你们的静学思想不同的,你们便斥为异端邪说;凡是不按你们的想法行事的皇帝,便成了你们口中的暴君、独夫,可是,天下事凭什么是你们说了算?是非对错的判断权凭什么掌握在你们手中?先生,您告诉我,凭什么?”
“所以,这便是崔家的原罪?士大夫不该与天子共天下?可殿下若有朝一日继承大统,难道便不用士大夫了吗?难道殿下一人便能治理天下百姓吗?”
“先生理解错了,我并不是不用士大夫,只是不想让世家门阀垄断朝廷而已。如今世家门阀充斥朝野,不是因为你们世家子弟更聪明上进,只是因为你们有机会读书而已,若有朝一日天下庶民人人皆有书读,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岂不更好?便是如今,天底下也不乏才华横溢之辈,不过是被你们世家的乌云遮蔽住了而已,所以,不将你们逐出朝堂,如何能让这些人展露才华?”
“可是,崔家不过是一家,还有其他世家呢!殿下难道真要效仿黄巢屠尽世家不成?”崔与之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哼!黄巢算什么?只会杀人的屠夫而已!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崔与之闻言大惊失色,只觉得一阵眩晕,身体几欲栽倒,席安忙上前扶住,低呼了几声“先生”,空受也急忙过去查看。
崔与之摆了摆手,示意儿子自己无恙,勉力定了定心神又问道:“殿下语出惊人,发人深省,老朽难以辩驳,不过老朽还是想问一句,殿下鄙夷静学,认为静学非儒学正宗,那殿下以为儒学正宗应该是什么呢?”
祁翀笑道:“我不过粗读了几天书,如何敢在奉祀君面前讲什么儒学正宗?不过,先生既然见问,我便也班门弄斧一次,说说我理解的儒学。不过八个字而已——知行合一,实事求是!
所谓‘知’者,良知也,所行不悖良知,即为‘知行合一’。
‘实’者,实践、实政、实事、实行,去伪存真,得其根本,即为‘实事求是’!
奉祀君以为如何?”
孔维翰忙道:“殿下所言极有见地,也颇合先祖之本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知行合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便是‘实事求是’。”
祁翀微微点头,向孔维翰投去了赞许的目光。这家伙倒是个机灵有悟性的。
孔维翰感受到了祁翀的目光,心中也是暗自得意,颇为自己的反应机敏而自豪。
这边厢,崔与之听了祁翀之语后又是思忖半晌,许久之后才又道:“若殿下他日真能继承大统,便打算用这八个字治国吗?”
“先生大可拭目以待!”
“既如此,老朽期待殿下早日实现所愿!”崔与之站起身来对着祁翀一揖到地,“老朽今日受教了!明日便自缚投狱,以待刀斧,好教殿下知道,老朽所守的‘纲常’绝非一句空话!”
祁翀“哈哈”笑道:“我何时说过要杀先生了?先生放心,您这颗头颅安稳地很!”
崔与之一愣:“殿下不是要灭崔家满门吗?”
“我几时说过要灭崔家满门了?我若真那样做了,岂不有悖良知?那还谈什么‘知行合一’呢?若崔家无罪之人被构陷入罪,那又怎么能算得上是‘事实求是’呢?”
崔与之怔在当场,似乎在仔细咀嚼祁翀的话。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祁翀等人已经离开了,佛堂中只剩下了空受和席安。
“父亲,秦王殿下已经走了,只留下了这本书。”空受将手中的一本书递了过去,书名乃是《良知录》三个字。
他颓然地又坐到了地上,将适才祁翀所语琢磨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是心惊,便将那书拿在手中翻看了起来,这一看竟入了神。
这书并不厚,只有二三十页,内容似乎也并不完整。但崔与之却看了一遍又一遍,空受和席安见他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欣喜、时而皱眉,都不敢上前打扰。
直到下午申时初,崔与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吩咐道:“怀民,准备文房四宝,我要写奏章。”
却说祁翀回府的路上,柳明诚一直皱眉不语。
“怎么了义父?为何闷闷不乐?”
“殿下好谋划呀,竟连臣都骗过去了!臣还真以为殿下这次要大开杀戒呢!”柳明诚摇摇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不把声势造出来如何能骗过崔家?不让崔家感到绝望,如何能让他们痛快认罪?投献田案证据很难夯实,崔家的口供至关重要,他们若死不承认,我恐怕还真拿他们没办法。”祁翀笑道。
“鹤寿呢?他知道殿下的真实想法吗?”
祁翀笑着摇了摇头,柳明诚心里顿时平衡了许多,神色间也开朗了起来。
“殿下今日之语振聋发聩,臣侍奉殿下这么多年,竟不知殿下的心思深沉至斯!不知那本书是......”
“义父言重了,不过是些不成熟的想法而已!至于那书嘛,以前不知在哪里读过的,抄录了一部分而已。”祁翀摆摆手,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柳明诚见状便知趣地闭了口。
就在这天傍晚,一封密奏被送到了通政司。
通政使韦乾度一眼便认出了那只盛放密奏的盒子,那是皇帝赐予致仕老臣的密奏专用盒子,用这种密奏盒子呈上的奏章不必经过政事堂,可由通政司直达御前。
能获此殊荣的老臣并不多,历来都是三公、三孤之流,他任职通政司以来也只见过两次而已。因此,他丝毫不敢怠慢,立即亲自将密奏送入宫中。
次日天刚微亮,宫中使者便急匆匆赶到秦王府。
“韩总管,贵仪娘娘病了,陛下传白大夫火速进宫。”
“天使稍侯片刻,我这就去叫他。”
“有劳了!”
韩炎打发了小金子去叫白郾,自己趁着这个空当儿去喊祁翀起床。
“殿下,宫里来人叫白郾进宫一趟。”
“又出什么事了?”
“说是贵仪娘娘病了。”
“正好我今日也要进宫,捎着他一起去就行了。”祁翀整理好了衣冠便要出门。
“殿下,您不用早膳了?”
“放车上,我在车上吃。”祁翀说完已经一脚踏出了房门。
上车以后,祁翀招呼白郾也上来:“没吃早饭吧,这一进宫还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呢,先吃点东西垫一垫,省得一会儿饿得难受。”
白郾与祁翀相处久了,也知道自家这位主人最是随和,因此倒也没拘束,道了谢便拿过一块点心吃了起来。
“惠民院最近如何了?”
“这几日邓畅、周复两人轮流坐诊、教学,又请了城里几位知名的大夫来坐诊,每日能看二三百人,可还是看不过来,来看诊的百姓太多了。”
“慢慢来吧,饭总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点一点做。”
“对了,殿下,姜大夫前两日来找过奴婢,说是想要仿效之前在望州那般,在惠民院旁边也开个药铺。”自从元瑶有喜后,承平帝大喜之下便又给姜领升了官,如今已是朝奉大夫了,虽说只是散官,但毕竟也是正五品了。
“那是好事啊,百姓不用多跑腿了。”祁翀没往心里去,随口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