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因越王的家事而搅扰起来的风波尚未落幕,祁翀却已经料到了此事的结局。
“先生笃定袁继训知道当年之事的原委?”
“当年的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堂会审,刑部主审官便是袁继训,虽然背后主使的是卢敦礼,可袁继训毕竟是直接参与者,他不可能毫不知情。”坐在下首者左手二指捻着胡须,正是罗汝芳。
“还有什么人参与?”
“时任大理寺卿的梁凤炽,乃梁颢之父;时任御史中丞的王思兢,乃京西路安抚使王宗闵之父,现在均已故去了。”
“王宗闵?王锷之父?”祁翀惊讶道。
“正是。除了他们以外,就只剩下时任刑部员外郎的梁颢了。”提起梁颢,罗汝芳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断指,胸中只觉得憋闷万分。
他的神色祁翀看在眼里,他小心翼翼问道:“先生,您的手指——他干的?”
“不止是手指,还有臣的妻子。”罗汝芳语气沉重地道,“他逼死了臣的妻子!当年臣被羁押在刑部大牢受审之时,负责看管、审讯臣的正是梁颢。梁颢与臣同科进士,但他名次靠后,仅在三甲之末,因此对臣一向妒忌。当年的‘投献田案’已经找到的证据虽然没有直接牵扯到梁、卢、王三家,但若深入查下去,这三家恐怕也无法独善其身,因此,他们对臣极为忌惮,联手做局,焚毁了臣准备的证据,又将臣下狱,让梁颢对臣施以酷刑。臣的妻子来大牢中探望臣,却被梁颢拦在大牢之外百般羞辱,臣妻性子刚烈,不堪受辱,当场撞壁而亡。”说到此处,罗汝芳的语气已不似开头时那般平静,音调开始颤抖起来。
祁翀连忙安慰了几句,又有意岔开了话题:“罗世兄伤势恢复地如何了?”
“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再过几日便可痊愈了。”谈到儿子,罗汝芳果然露出了笑容,“多亏白先生医术高明,否则犬子这次恐怕难能活命呀!”
“也是罗兄福泽深厚。对了,罗兄迁大理寺正之事已经定下来了,痊愈之后便可到任。”
罗汝芳脸上笑容更盛,显然也很为儿子自豪。
二人正聊着,韩炎来报:“殿下,那两个人带回来了。”
“嗯,让他们先候着。”
“是!”
“殿下既有事要忙,臣就先告退了。”罗汝芳见状忙起身告辞而去。
送走了罗汝芳,祁翀没有急着见殿外之人,而是从抽屉中取出了一封昨日收到的信。
信是滕巍寄来的,说的是望州工商会之事。
祁翀离开望州前,工商总会已经按照祁翀制定的规则,选出了二十名工人作为工会代表,并选举出一名叫胡达的代表为会长。当时,他代表工人与商家协商确定按件计酬的标准工作量、报酬计算等相关事宜,表现的精明能干,颇得众人信赖。而祁翀当时忙于准备回京事宜,也没有过多关注此人,只觉得既是众人选举且信赖的,想来不会有多大差池。
没想到,从祁翀走了以后,此人便露出了真面目,私下里与部分商家联手,擅自提高标准工作量,变相压低工人报酬,惹得工人们怨声载道,终于闹到了工商会那里,要求按照工商会的规则仲裁。
滕巍没有处理过这种事情,便写信来请示祁翀如何处置。
工商会早晚会遇到商家与工人之间的冲突,这是祁翀预料之中的,但工商会仅运行了半年就已经出现了此类纠纷,这还是超出了祁翀的预料的,看来,望州工商会那边不能没有人盯着,这也是他今晚要见外面那人的原因之一。
“老韩,让他们进来吧!”
不多时便见两个人一瘸一拐、慢腾腾地从门口一步一步蹭了进来,又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跪了下来。
“小人张思和\/沈嘉绘叩谢殿下搭救之恩!”
“起来吧,打完板子了?”祁翀头也不抬地随口问道。
今日下午大理寺也杖决了一批犯人,其中就包括有人替他们代缴了赎金因而得以轻判的张思和、沈嘉绘。
“是,只是小人不明白殿下为何搭救小人。”张思和狐疑地问道。
“有人说你吃过亏就会悟了,以后能做个好人。至于沈嘉绘你嘛,简嵩临死前替你求了情,他说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念旧情才帮了他一次。他还说你这个人人品不坏,他小时候境况不佳时你也没少帮他。孤也查过你二人往日的行迹,于公事上还算用心,跟郑澹之流比起来甚至可以算得上优异了。有鉴于此,孤愿意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殿下是说,小人还能做官?”沈嘉绘喜出望外。
“想什么呢?”祁翀却瞅了他一眼道,“做官暂时是不可能了,先在王府里做个管事,替孤打理一下琐事以观后效吧。至于日后能否重回官场,那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沈嘉绘一听不能做官了,初时还有些失望,但听祁翀之意以后还是有机会重回官场的,便又振奋起来。张思和的情绪倒是始终平和,似乎对于今后的处境并无太大期望。
祁翀将手中的信递给了张思和道:“你去望州吧,工商会的详情滕巍会跟你说,你只要记住一点,把心放在中间,做个公允的裁判便好。”
又转头对沈嘉绘道:“你去趟孤的封地肃州吧,把上半年岁入运回来。肃州贫瘠,你记着切勿与民争利。”
“是,殿下!”二人双双躬身领命。
“沈嘉绘,你先退下吧,张思和,你先留一下。”打发走了沈嘉绘,祁翀对张思和道,“你哥哥的案子已经查清了,他所顶替的萧怀文也已经认罪了,秋后便要问斩。在这件事情上你是有功的,今后当可安心了。”
“殿下大恩大德,小人无以为报!”张思和喉头哽咽,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你今后好好做人做事,便不枉我救你一场。”
“是,殿下,小人今后绝不再做糊涂事了。”
“对了,你跟大觉寺的空闻大师很熟吗?”
“殿下,空闻和尚可算不得什么大师!”张思和哑然失笑。
“这是为何?”祁翀诧异道。
“他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经书也背不了几句,就是能吃苦、会干活儿,哪有这样的大师?”
“那他是怎么受戒的?按说我朝对于僧人受戒是有严格规定的,背不了经书便不能受戒呀?”
“听说是因为他是被他师父,就是上一任住持自小养大的,因此才破格让他受了戒。他每日只是在菜园子里种菜,照顾那些孩子。”
“孩子?”
“是啊,大觉寺后院收留了许多孤儿,寺院不仅养着这些孩子,还给他们请先生教他们读书,附近的孤寡老人也常常会得到寺院的救济。这些事大多是空闻师父在操持,小人也是偶然知道此事之后才跟空闻师父结识的。”张思和解释道。
“可大觉寺如此善举为何孤从未听说过呢?”
“空受、空闻几位师父都不是贪图名利之辈,做好事也不愿意大肆宣扬。用空受大师的话说就是:做便是了,废什么话!”
祁翀突然明白了为何空受那家伙总是一副财迷的模样了,原来大觉寺竟不声不响地做着这样的善举,他顿时对那个贱兮兮的和尚肃然起敬。
张思和走后,祁翀准备休息,便喊小金子进来服侍更衣,不想进来的却是韩炎。
“怎么是你?你徒弟呢?”
“回殿下,奉孝可能是吃坏肚子了,闹痢疾呢,奴婢伺候殿下更衣吧。”韩炎说着帮祁翀取下了头上的簪子和金冠。
“你这几日晚上还去盯着了吗?”
“去了,有些发现。只是白天要补觉,不能跟着殿下出门,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有什么不踏实的,我又不出远门,就在这京城里,光天化日之下还能有什么不测吗?不过也盯不了几天了,南唐使团要来了,到时候国宾馆人多眼杂,你也就不方便总去了。”
“南唐使团?”
“对,今日宫里还传了旨意,让我接待南唐使团,说为首的正使是南唐三皇叔渝王,身份尊贵,所以咱们这边儿也得出个亲王去接待。”
韩炎闻言,正要将衣服挂上衣架的手忽然一滞,踟蹰了半天方道:“殿下,这个差事不好,能否辞了?”
“辞?旨意都下来了,你让我拿什么理由去辞?再说了,我为何要辞?就因为你说这个差事不好?那你又为何说这个差事不好?你断定这个差事不好的理由是什么?”
“这......总之就是不好!”韩炎微微有些急了。
“那你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行,老韩,你到底知道些什么瞒着我不说?”
韩炎听祁翀语气不悦,忙跪下哀求道:“殿下您就听奴婢一回吧,奴婢不会害您的!”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但你也的确有事瞒着我,这总是事实吧?”祁翀弯腰歪着头注视着韩炎道。
“殿下,您只需要相信奴婢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您好就行了。”
“老韩,我不是小孩子了!行了,你出去吧!”祁翀压抑着心头的不悦,冷冷道。
“殿下......”韩炎抬头还欲再劝。
“退下!”祁翀厉喝一声。
韩炎心头一颤,不敢再多言,慌忙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