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再一次降临到了咸阳。
咳嗽声从幕外传到中堂。
先秦时期官署与府邸,并非后世泾渭分明。她也的确没想到,这样一个深夜,王绾早有预知般,命他女儿在候。
路上,姚贾一言不发,默默在后面走着,他听到蒙毅的问话,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蒙毅之行不离嬴政,他也隐约听说赐婚蒙氏的传闻,此番夜中,蒙毅难道是与嬴荷华商量好了的?姚贾本是李斯最坚定的拥护者,可自从他身上背下救下张良的隐秘。他在这其中,就显得有些模拟两可了。现下,他更时不时审视下嬴荷华的神色。
王绾府邸装潢低调,多是灌木,大树不多,于是原本该树枝承担的一部分雪就全让灰白的地面承担了。
四个人踩在雪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许栀看不清蒙毅此来的用意。她刚准备让姚贾稍候,和他说明今夜她就是准备和王绾商议婚书的对策。
不料她还没开口,蒙毅先说了话。“殿下深夜造访相府,本就不妥。”他看了一眼姚贾,“此番殿下又被姚上卿抓了正着。若殿下于子时之前回到芷兰宫,便是无人追究。”
他话将姚贾别开。
墙是她和姚贾一起翻的,可要论说错处,蒙毅不会带上姚贾。
许栀心下了然几分嬴政的意思。
嬴政要的不是周政,而是秦政。
而她。从楚国回来之后,她与王绾走得近,又是皇室公主(利益既得者),她当然算作王绾政论的支持者。
她不欲再让蒙毅对她产生政见上的误解,干脆选了个旁的话题。
蒙毅侧处骤一聚拢团热气,她全然没理他的警示,略一抬头,朝他挑眉,乖张地笑了笑,“若大人想坏我事,那你追究就追究呗。我看大半夜,蒙大人你也好像没遵宵禁。”
她说完,漫不经心将头一甩,冲在墙下的姚贾招招手,“姚大人快跟上来。我们要在天亮之前见丞相大人才好啊。”
“诺,诺……”
黑灯瞎火。他偷着探视王绾被嬴荷华抓包抓了个正着,他在栎阳也找了人去监视张良,不知嬴荷华是否知晓?现下嘛,摆明了得罪公主的危险性更大。
姚贾赶紧跟上,甚至小跑了两步。
她训诫李贤,折腾张良,打压田儋。
眼下这场景,蒙毅还没见过。姚贾这样的大臣,她也如此召之即来?
“公主。”
他挡住她的去路。
她盯着他,“大人若是执意要我回芷兰宫,那大概,我那日的话落到实处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无论如何,王绾,我是一定要见的。”
难道见过病危的丞相,婚书就可以不存在了吗?
蒙毅的话被前方路尽头出现的灯笼打断。
她抬首,“业已经惊动丞相府上的人了。你我何不各退一步?”
蒙毅转过身。
一个穿着厚实棉袄的少女提着那盏灯,她站在被雪覆盖的小径上。
隆冬时节,来人一身粉白。
白狐绒做成围脖簇拥着她,两绺发扎成了两只俏皮的小结垂在脸侧,浅色披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脸颊因寒冷而泛起微微的红润,就像是两朵盛开的桃花。
这个长得和桃花一样的女孩。许栀在某次生辰宴上见过——王绾养在身边的小女儿。
王嫣对来到的四个人并不感到惊慌。
她几乎也是小跑到了许栀面前,她看到蒙毅的时候,略一愣,没想到他们是一起来的。
王嫣拜道,“永安殿下,请恕阿嫣怠慢。本来我该早一些来的,可现在,还需您移步。”
“家父本在书台候您,奈何病情转急,忽然昏厥。方才移至寝房,又一时醒转。”
“父亲说算算时间,您该到了。”
王嫣说话语调很快,也一直在往前引路。
许栀对医书上这些用词很是敏感。
她眉心一沉。她在雍城的时候还与王绾通信,的确没想到王绾的病情已经这样重。
咸阳很少下过这样一场大雪,雪花飘落一地,令她骤然间想起了十年前。
她几乎不作任何停留。
蒙毅怪异的看着从长廊到寝,随着王嫣这一路小跑,甚至提了裙摆,失去了她往日该有的仪态。
许栀没有进到书房背后。
她跽坐上案,心里不安。
这与上一回李斯重病的络绎不绝截然相反。
拖得太久。
太安静了。
偌大的屏风之后,依稀可见他的妻子陈氏在榻边。
“可是永安公主……到了?”
“除了公主殿下…还有……蒙大人。”
王绾得到小女儿肯定的答案后,他想起件趣事。蒙毅说宁死也不会娶嬴荷华。而嬴荷华呢?她对蒙氏兄弟的态度一向好过其他人。
“父亲,其实我看公主殿下对…蒙大人没那么客气。”王嫣又道。
他转又笑笑,没有人会像嬴荷华这样,还敢和深恶痛绝自己的人一起来商量。
“大人,大人……”
王绾撑着身体的同时还披上了官服,并且整理好腰间的全部配饰,被人搀扶着到了前厅。
而前厅等他的人,不止是嬴荷华和蒙毅。
还有一个人。
女儿大概不认识,提也没有提。
屏风是为嬴荷华而备。她单独在右,左侧之中,除了蒙毅……还有姚贾。
王绾下意识以为是李斯派他来探情报,估量病情之用。他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
坐上要紧的事实则有三。
话是说给蒙毅与嬴荷华听的。这是王绾的态度,他要对嬴政做出的关于分封之事最后的上书。
话是说给姚贾,实则是要给李斯。即便是朝上此后再无王家之职,再无他的门生,他在倡导兼容并之的学说这件事上也不会有任何的退让。
还有一件事,是王绾只能和嬴荷华单独说的。
撤去了屏风,案头一缕线香,檀香缭绕从鹤首鸟喙中徐徐而升。
“小公主可否再与臣品鉴一回?此茶甚好,是我从未品过的好滋味。”他的声音在抖。
盏上青绿,她一眼看出,这是她让陈平送给他的蜀茶。
“蜀茶并非我所得。”
“李贤所送?”
李贤几次都在蜀郡折腾,很多年都在成都,他送千金之价的蜀茶很正常。
“我不知。”许栀咬唇,“我想丞相早会知道。这的确是我让陈平转交……”
他看她垂下头,温和笑着安慰她,“公主所言所赠皆很好。”
王绾不会知道他所喝的,其实是张良的茶。
茶叶被山间雪泉之水泡开,一叶一卷又一沉一浮,恰似冥冥之中,余味深远。
恰似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所寄希望的他的政治理想,郡国并行制,在原来那个历史上,不是由秦实现,而是汉。
他望着嬴荷华,他不知道他的理想会不会由他们实现?奈何自己每况愈下,他已经很清楚的知道一个残忍的事实。
他颤巍地从袖中拿出那一轴小小的印书。
他双膝跪地,许栀去扶他,他不让。
王绾固执呈于她。
这大概就是她的婚书。
许栀伸手去接。
不料王绾忽攥紧,“殿下……”
她静静看着他,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多年前。
她骗他说,她胆子小要蒙恬做护卫。
王绾被她唬得愣住。
他眼里那种温和仁慈直到今天也不曾改。
“臣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许栀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大概蒙毅也曾找过他。
她轻轻蹲下身,不设尊卑的平视他,眼神之中都是敬意,“不妨事。这本是要给我的。”
王绾将卷书举过头顶,“公主…”
许栀不想和一个重病的人争执这样的小事。就在她割开竹简的瞬间,她刚刚拿出她的铜印,砰地一声,王绾手悬在竹简契合的印泥上,止住了她要落下的章。
如果一盖,那就代表着不论里面写的是什么,永安公主就接了这一份旨意。皇帝诏书只有服从的道理,没有违背的可能。
然后她听到王绾说,“长公子曾与我同上书于皇帝陛下,或许此事还有转圜之地。长公子绝不希望公主这样做。”
“不如公主回宫再盖也来得及。”
雪声与风声互相掩盖。
王绾终究是长辈,也是臣子。他无法追问她究竟要嫁给谁这个问题。
最终迟疑着问出了他的问题。
分封还是郡县?
许栀在方才长廊上的雪地中一时游离,她不知道该怎么向王绾开口,她本来一贯推行坦诚相待的原则,她要在他死前告诉他真相:她与王绾走近关系,交流频繁,与李斯交恶,是为了要郡县制更好的推行。
她看着他的眼睛,她的话说不出口了。
她无法用两千年的正确性去批判混沌开端的贤明与智谋。
他绝不是愚蠢,她也不是先知,她只是后生了两千年而已。
道路之事,才是他们在两年前饮茶投机,忘却年龄的本源。
“我相信父皇。我想丞相也相信父皇。”
王绾看着她的眼睛,沉沉笑了起来。
她顿了顿,“我们面前是一片死寂又有一片生机。丞相,或许只有真正走过,我们才知道什么是正确。”
“公主……”他笑着看着她,又望向外面,指了指欲明的方向,忽地猛烈咳嗽,仿佛要把肺部的瘀血都吐出来,花白的须发沾上了黑红的血。
“天……要亮了,臣要赴最后一次朝议。”
几日后。
王绾的生命走到尽头的那天,逼着姚贾三指并立,发了重誓。
随后,他畅快地脱下丞相的衣袍与官帽。
他永远是蔡泽最优秀的门生。
他的离开,恰到好处,却是那样的缓和而绵长。
一片雪花融进了大地,期待来年瑞雪兆丰年,又盼望春风化雨,迎接大秦新的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