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婴醒来的时候,见到的是他的妻子。
魏夫人将一封卷放在案上,手里端着一碗姜汤。
子婴喝了,混沌的感觉少了不少。他拍拍她的手,以表无恙。
“天寒地冻的,夫君不胜酒力就别喝这么多。对了,方才我碰见了监御史李贤和永安公主的女史沈枝。”
子婴温和的笑了笑。
魏夫人看着子婴,“原来郑妃的小女儿如今这么大了。”
“夫人知道那是荷华?”
魏夫人点点头,“她生得和她母妃那么像。身上那件披风绣的还是海棠花,夫君你忘了?当初,我和你第一次相遇。我正在叔父府中游园赏花,那花就是海棠。”
“怎会忘?”子婴眼前浮现了一些碎影,他忍俊不禁笑道,“夫人那时哪里在赏花,我记得那时你和胡夫人是很不合。”
不合也是说得很委婉了。
魏絮当时也就七八岁,可她动起手起来也是厉害,毫无贵女的风范,推搡之际,还一把扯掉了胡万的发带。
——“阿璃姐姐说好了要带我去玩的,凭什么要花一下午时间教你跳舞!”
她叫嚣着,又在欺负一个比她年长好几岁的,一位真正的美人。她这行为举止引来了不少围观的宾客,差点让刚得封昌平君的芈启下不来台。
子婴彼时正陪着那个大他很多、并不相熟、身份尊贵的哥哥,是为宾客中的一员。
在魏絮哭闹之际,子婴去拉架了。
嬴政后来回忆说,‘子婴年幼时便甚知我心’。
子婴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莫名其妙的冲上去之后,直接挨了一拳。
所谓不打不相识,然而这一结梁子,后来就成了冤家不解,而后渐渐谁也离不开谁了。
子婴长大之后,因为他的生母太妃尚在,常到咸阳宫去,不乏知道一些密辛。好比嬴政甚是宠爱郑璃,郑璃却仇恨嬴政,又在不久后,嬴政纳了胡万。尽管后来扶苏和荷华出生,子婴仍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都认为这是个绝对的悲剧。
他当年看到嬴荷华的时候,就听说她直杠杠将吃食递在韩非的嘴边。
那简直不像是郑璃,昌平君说和大王一样,不过,子婴看来到有几分魏絮小时候的作风。于是,他对这个侄女又便多了一些慈爱之重。
至于这些年又潜移默化的发生了什么,子婴在逐客之际一同去了雍城,政治变动对他来说几乎封闭,很多事也就不得而知。
当下魏絮口中这个叔父正是昌平君芈启。
说来子婴的魏絮是秦国贵族穰侯魏冉之后。魏冉是宣太后的弟弟,四贵之一,称得上是芈姓在秦国开山的势力源头。自从芈启叛秦之后,整个芈姓在秦国的关系就变得很是微妙。
子婴笑容收了不少,“夫人慎言,以后切莫谈你那位叔父。”
子婴留在雍城,不得到咸阳朝见,不能说没有她嫁给他这一层原因。
魏夫人叹谓,“我连累你了。”
“夫人这是哪里的话。”
“我见姁嫚行走自由,想来这些年陛下没有迁怒于她母妃。”
魏絮说着,看向子婴,“一会儿水令该到了。夫君受宋先生之托,还有下鸿雁之聘一事。”
子婴应声,在起身之时,他却看到了放在一管文书。
“这是?”
“郑水令说他看不懂卷轴之记,不知如何是好,先呈给夫君过目。”
子婴打开,是早亡国了的郑王室之遗卷。卷轴上所记载的是一件叫‘河图洛书’的上古神器。
子婴在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略微回想起来,自己断片的时候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一条龙?
他觉得自己是喝多了。
同样听到龙这个字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不过陈平并未看到应龙,他从只言片语中寻到一些近乎鬼神的东西。
他僵直在那里。
陈平掐了自己一把,赶紧向嬴荷华递上他与司马欣所书,事关绢帛差额的事情。
这事情说小真的很小。但就在沾染上了两个人,一个田儋,一个张良。
“绢帛挪用,田儋的钱数的确对不上。”陈平道。
“这些钱还在雍城?”她问。
陈平摇头,“据臣查明,他们提前将余钱送到了郑水令将去的南楚漓水县。”
嬴荷华思量一会儿,望着飘摇的枯叶,缓缓开口,“有劳陈大人和田儋的谋士说,他有三天时间将绢匹补上,纵是齐地贵族,典客属也不会姑息。”
她连张良的名字,宋先生也不提。
一提,她心里就难受。
田儋的谋士?张良其实不算是,但以宋先生的名义来,不是也算是了。
陈平本想不到她这话的用意,一时间也不知道把话给张良,那边会有什么反应。
冬风一吹,挺冷的。
许栀以前见庚辰就有些不适,这一次尤其厉害。
他看她有些神色暗淡,开口道:“公主如今站在此处也是无用,不如回屋去休息。”
许栀真的有些头晕不适,还觉得李贤终于能有些转变。
只听他又道:“纳征之礼该是一个时辰,公主殿下想说话的人多在席上。依据周礼,只要不是去抢婚,须得等它结束。”
李贤这说话方式,陈平听了头痛。
她才看到他死在她面前的场景,她真的不想和他争什么长短。
他兀自将手揣进了袖子,还是这样一幅暮气沉沉,全然的冥顽不灵。
“当下风寒,若是殿下不甚生病,臣会上禀将你送回咸阳。”
“你真的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她暗暗骂了一声。“若你在席间有事,那就请你快去。”
李贤在笑,笑得还挺得意。
陈平见李贤复又看了眼自己,“若你无事要禀,随我一起。”
……
黄昏之下,天色已经有些黑了,听闻住在雍城一度深居简出的子婴竟然也来了,外面行走的宾客就更多了些。
陈平刚走到廊上,就有个人扑到他面前。
官吏慌慌张张,还说要找蒙大人。
那人一仰头,“陈大人!”
司马欣底下一个瘦小狱卒。
嬴荷华和李贤在里面商议事情,陈平也不好让他再往里跑。
“你找蒙大人做什么?”
“蒙大人说若有事不在,便去求见李大人帮忙。”
他说着,视线交汇之际,李贤已从室内出来。
“大人!不好了啊,蒙大人教我们看好的那个人,他,徐福,他跑了。”
卒吏伏在地上,额上滚落了许多汗珠,教冰雪都化开了。
“何时跑了?”陈平问。
“一刻钟前我去送饭时发现,褥子尚温热,应该没跑多久。”
“蒙大人将他关在何处?”
“驿馆西厢柴房之中,我,我等还用麻绳捆了他。”他见陈平的态度平和,李贤也没有立即问罪于他,说话也就流利了许多。
“卑发现鞋印朝着郑水令府,担心徐福混入了席间。”
陈平心一沉,他不知道徐福是谁,乍听倒是像个刺客。郑国本来官职就高,还有一些齐国贵族,更有子婴和嬴荷华在宴上。别的不说,上回嬴荷华在博浪沙出事,一众车队牵连上百人,全部被嬴政治了重罪。
如果他们出了事,他们原地革职都是幸运。
“下官这就去雍城令调人。”陈平转身就要走。
“慢着。”
到底是李贤心理素质过硬,“不要打草惊蛇。”他还和小吏说让他回去,无甚大事。
“为什么不追?”嬴荷华一边往这边走,一边说话,一边在系身上的厚披风。但由于动作幅度大,她又很着急,带子又长,几次都没怎么系稳。
陈平赶紧垂下头。
李贤抬手,相当自然的把她披风带子系好。
“徐福他跑了。”许栀没留意他的动作,强调一遍,“徐福。万万不能放走这个人。”
她看了陈平,“调人。”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是位赴宴的宾客。
那人有量儒雅,四五十岁左右,身上还有沉香的味道。
这种香料李贤很熟悉,来自张良案头。
“何谓来不及?”
“我若是徐福,早趁天黑,乘车厢而遁。”
“礼聘成双,帛五束一匹,竟有数车,如此阔绰盛大当得上鸿雁之聘。如看此中,看来郑兄还是履行了当日之承。”张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