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才打开之前芷兰宫送出的密函。
“此书颇有文采,言中可尽哀婉,说来十年世事,韩赵魏楚燕齐之中,多提斯兄与贤侄的功劳。”
李斯不动声色,“依姚兄看,公主殿下这是何意?”
姚贾将帛书递到他面前,双手端起耳盏喝了口酒才继续说话。
“此书写在元年以前,很明显,公主早想求和。”
“如是而已?”
李斯这种人,从不会自己把话抖出来。他的心也总藏在晦涩难懂的目光之后。
如果你教他不痛快,他手都不必出,便能暗中将你整死。
除了嬴政,很难有人能够掌御这样的一个人。
姚贾被他盯着,不适的看了外面的天一眼,兀自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看似随意道,“说来,长公子这些年在军历练得成,军中素有威望,长公子与又王家结了姻。我看天下太平之后,将军用武不比内政之修。”
李斯看了眼姚贾。
李斯当然知道,嬴政早间把扶苏派在外的用意,他哪个儿子得过他如此重视?嬴政定将扶苏当成继承人来培养。
若立太子,定要先立后。
郑璃楚国公主的身份就注定了她不可能在天下刚定之时被立为皇后。
“说来,皇帝陛下欲立郑夫人为后,长公子为太子的意思不算瞒着……且今日席上,宗正也没少提永安公主的婚事。这难免不是在为长公子造势。”
李斯把目光回到自己的手上的帛书。
“所以这下姚兄该知道了。”
“永安公主不但安你的心,也在稳住令郎。”
博山炉底下火烧得旺盛。
李斯眸光一沉,正要将绢帛放进去烧了。
家臣进来禀报,附耳与姚贾说了一个消息。
——丞相重病,请他速去。
姚贾当即脸色一僵,连忙拜别。
姚贾离开没多久,李斯得知——郑国将动身去往岭南之地,修筑灵渠。
李贤就这样被父亲指派去询问郑国具体事项。
雍城哪里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候?
“公主殿下。何必要穿成这样?”
许栀一连多日伴驾在赵姬身侧,直到赵嘉无数次梦呓着说她想要回邯郸,回雍城。
她怀念邯郸。
她怀念雍城。
尽管雍城有一段血腥悲惨的过去,却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安稳时光。
赵姬年事已高,嬴政从骨子里还是没能忘记过去的仇恨,他不会要他的母后离开咸阳宫半步。
甘泉宫中,赵姬卧在榻上,许栀把一口加了许多补品的参汤送进她口中。
她的头发白得更多了。
而赵姬说:“小荷华……你长大了。”
许栀能挽回父母的爱情,可她到秦国的时候,嬴政与赵姬的过去已经成为了历史。
漫长的、在邯郸的九年、在秦国的九年。吕不韦、嫪毐已经成为了两根毒刺,一想起,嬴政与赵姬两个人都被刺得鲜血淋漓,五脏六腑都痛。
许栀如过去那样握住赵姬的手。
赵姬笑了笑,她迟缓着,看了看她,“荷华,”她摇了摇头,“是不是你父王对你不好?”
赵姬时而精神不正常。
许栀不再向她解释嬴政已经称帝,要改口称皇帝。
“没有的。父皇对我很好。”
“不对。”赵姬摇头,“不对。那你怎么不经常入宫?这几天也没来!”
“皇祖母,您忘了。我从楚国回来之后,身体不大好。芷兰宫与您的华阳宫离得有些远,父皇允我好好养身体,不必日日进宫……几日前,我去了上卿的葬礼,是担心冲撞祖母。现在,我……”
赵姬不让她把话说完,呀地叫了一声。
她抓住的关键词是‘身体不好’
“你是不是不好生吃饭?和你母亲一样!她啊,她也不爱吃东西!”
许栀知道她说的是郑璃刚来咸阳的事。
“不可以不吃东西!”她惊惧的摇头,揪住这个词不放了,“我从小就和政儿说,再难,也要想办法吃东西。只要能活,怎么样都没关系的,残羹剩饭又如何!只要可以活下去!”
赵姬忽然用力的掌住了许栀的肩。
“你太瘦了。”她理了理许栀的耳发,很是凝重的和她,语重心长的说:“我在赵国的时候虽然也崇尚绰约之美,但你比我当年还要消瘦。你知道吗?政儿很怕,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担心什么。如果你生不下来,那该怎么办?好在老天保佑,你顺利诞下了扶苏,后来还生了荷华。”
赵姬这又是把她当成了她母妃。
“别太忧愁。”赵姬叮嘱,不知道她又把她当成了谁。
“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当年都没想到我和政儿还能活着回到咸阳,见到你啊异人。”
异人。
嬴政的父亲,嬴异人。
许栀点点头,眼中泛着泪光。
她握上她的手,把脸贴上她有了许多皱纹的手背。
“异人你以前说,你喜欢河边鹅黄袅袅的春柳,还有很多花,我们在邯郸时候经常种在院子里的……我曾经也种了很多,在蕲年宫里面。吕不韦不知好歹,给我全扯了,说什么金银珠宝更衬我。呸,他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东西。只有你啊,异人,只有你知道我喜欢花。政儿也会去邯郸的小山坡上给我摘花,我那时候就知道,政儿这孩子聪明。他一次能找到好大一把不一样的,黄的、红的、紫色的。样样我都喜欢,我就喜欢这种大紫大红的东西……”
“华阳那个老女人说我庸俗,什么金银首饰都要往身上戴。我呸,她才是个乡巴佬!要不是异人又娶了个什么夫人,生了成娇,我气得慌了,为了展示我正妻的身份才这样耀武扬威一番。秦国那些个玩意儿我还看不上!我们邯郸还有象牙雕成的簪,我打赌,她见都没见过!”
赵姬觉得好久没有这样畅快淋漓的大骂一通。
许栀看到这个年迈的女人脸上又浮现出来了那抹属于年轻的红润。
不过,她的眼睛瞬间收缩,刹那暗淡了下去。
“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赵姬忽然哭了起来。
“什么也没有了。”
“异人死了。”
“吕不韦也死了。”
“政儿。政儿杀了我两个孩子。”
“他还想杀了我。”“如果不是他身边那个叫王绾的拦着,我大概早死在了雍城。”
“政儿他恨我。”
赵姬再也说不清,再也说不下去。
她迷蒙的看着眼前的人,她的眼睛好像又顿时清明了几分。
“小荷华。”她摸了摸她的脸颊,“我想我的那些花了。”
许栀觉得种花这事情,她还真算有经验。
“皇祖母,那是什么品种的花?”
“邯郸的,”赵姬松了一口气,喃喃那三个字。
“斗雪红。”
许栀一怔。
浮光掠影涌现在她眼前。
赵姬见到她愣住,顿时又絮絮了话,笑道:“小荷华不知道吧。没事,祖母给你讲讲。”她用很是畅快而自豪的语气说:“别的地方都叫月季。只有在邯郸,那才叫斗雪红。我小时候,府中种了一大片。一株数朵,花朵大,开得十分艳丽,尤其是在风雪中。等到邯郸下初雪的时候,你能看到遍城都蒙上一层白霜,用手扫开那薄雪,底下是鲜红的花瓣。”
赵姬又抬手抚上许栀发簪垂下的红玛瑙流苏,“如果小荷华见过,你就会知道邯郸的月季当真和你所戴的这支流苏一样红,一样美。”
许栀咬住下唇,身体颤抖。
“我知道,皇祖母。它的确很美。”
“你见过?”
“我见过。”
“在邯郸?”
“是的,在邯郸的一处别院。”
赵姬不知道嬴荷华在古霞口坠崖的事,她不相信的笑笑,认为嬴荷华可能只是在宽慰她。
“小荷华见过的是在雍城的吧,那也算是我从邯郸带过去的。”
赵姬接着坚定的说。
“它们肯定都死了。”
“皇祖母,它们没有死。”
“你骗我。”“不管是异人,还是你,你们都不会说真话。你抛下我和政儿,一走就是九年。”
“我不会骗你。我会去寻您说的河边的柳叶,我也帮您去找那些花,把它带回来给您看。”
于是,许栀替她来了。
赵姬曾住过六年的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