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阵阵,雨水的浮光跃上她眼睫。
李贤没看到她眼神片刻朦胧之后愈发深寒,他感到她本能的反应,还以为这至少,意味着他技术尚可。
若能讨她欢愉,他甘愿侍奉。
他从不怕等,也无畏等待。他擅长在浅草处蛰伏,像狼一样伺机而动。
可她根本不想与他缠斗下去。
她举起匕首逼他松手,然而在绝对的武力压制下,她似乎毫无胜算。
李贤只需要捏住她的腕,就能夺去那把刀。
但她眼眶泛了红,就在他愣神的半秒钟,他甚至没能看清她眼中晃动的是泪还是寒光。
毫厘之间,更剧烈的痛再次袭击了他!
她反握住刀柄,出手之迅速,不留一丝情面,完全将他作敌人对待。
是啊。那绝不是噙泪哀怨,只是愤怒。
鲜血跟着他手臂淌。
如果说方才捅他的腿,她没有用全力,那么这一刀一定是用尽了力气。
只见她微微侧了头,他身体颤动着。纵然他漠视疼痛,上一秒还是湿软温和的气息,下一刻就是血与痛。
她知道这样有可能会激怒他。
那一刀砍到了肩骨,如果李贤自己不是良医,这一刀势必会废掉他整条的左臂。
他从肩上取下刀,完完整整、好好生生的又放在了她坐的栏杆旁,期间皮肉翻卷,看着就痛得厉害,他却一声不喘。
她垂着眼看他怪异的举止,压下一毫的不忍,寒意从骨子里渗出。“大人多次以下犯上,你可知为何我不杀你?”
他和当年被华阳宫的刺客砍了好几刀的李斯一样,好像没痛感神经。
其实李贤一直在自欺欺人,他一直都明白的不是吗?
他不是李斯。他拥有全部的记忆,而如果他相信许栀会真杀了张良,那他两辈子就白活了,他识人辨人的本事就是笑话。
但往往最笃定的事,一定会带给人最深的痛楚。
譬如她尽全力砍出的这一刀。
她不会杀了张良,但他知道,若时机成熟,若轨迹不受控制,她一定会除掉他,毫不意外的。
只是到时候,她会不会像是为了张良那样,也为他掉几滴眼泪呢?
此刻只有宛如密云压迫的瞳仁。
李贤再次开始骗自己。
他漠视她的冷,沉笑:“你不杀我,因你觉我尚有用处。”
李贤说着,扯了那截还算整洁的袖,抓了她的手,不容她挣开,抹去她手中的血,也让黑色的官服上沾满他自己的血色。
他小心翼翼的、仔仔细细的擦干净他的手。
“我说过,你不该手染血腥。即便是要杀我,那也不必自己动手。”
她抽出手,高高在上的睨着他,轻呵一声,“你如此放肆,凭什么觉得我不会治罪于你?”
他打断她,他忘了他是怎么攻城略池,占尽芳泽。那张称得上瑰艳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别样的谦卑,“公主一向懂得物尽其用。既然臣有用,你该反复的多用上两次。”
他倒是把不会死的自信说的九分满。
李贤抬手碰了脖子后她抓出来的血痕,见她若无旁人的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好像没把他当成个外人。
或许她是根本没把他当成个人,认为他只是一只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鬼,还是恶鬼,没有向善的念头。
“回咸阳后,臣会自去廷尉狱领罚。”他这话说得好像巴不得别人不知道,她又和他待在一起。
她现在的声誉才挽回不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六国的贵族都在暗地里关注着韩国贵族的下场。在他们统统要被清洗干净之际,伸出援手的竟是嬴荷华。
她‘慷慨’的邀请郑国之女入郑绸入芷兰宫为女官。
在他们人看来,嬴荷华虽自幼跋扈,但她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自从张家安全离开咸阳,退居幕后的宣传一经传开,无不称诵秦国之包容。
至于公主和少傅的谣言,更是不攻自破。
许栀不欲与李贤再争下去,看着地上那滩血,她就头痛。她不知他怎么丧心病狂成这样?硬是要激怒她刺他几刀,他才甘心。
殊不知,李贤觉得这才是他们之间最紧密的联系。他本来就已看惯残忍,了解阴暗,故而他学不来隐忍,不相信默默守护。
他的礼赠始终惨烈,要将最锋利的刀塞到她手里,用最直接的方式挤入她的世界,抱着同生共死的期望,祝愿她得偿所愿。
直到这时,许栀双脚沾了地,不远处的人这才入她眼。
陈平神色错愕,赶紧垂下眼,毕恭毕敬一跪,砰地一声,重重的把头磕在地面。
陈平觉得自己运气很背!太背了。
他本将书卷送至荀子眼前,请司空马点阅之后,他只是转了个弯……想在大雨天找个偏僻之处好好休息一下。
哪知道就直接撞上了这样的事!
嬴荷华和李贤有什么算计他不清楚,但是这个场景,不是他该看到的。
他又不蠢!也没瞎!
陈平一向认为永安只是喜欢张良而已。人都有爱好,有钟意之事物,她当然可以喜欢。至于爱,陈平以为,她不会爱上任何人。
高位者为了维护秦国繁荣昌盛,需要笼络一些忠贞之人在他们手中。
譬如李斯和王绾是嬴政的臣子。
那他和他们也只是她的臣。
若臣子不知好歹的爱上君主,这绝对就是他们自找苦吃!
陈平惋惜张良,他聪明一世,却没看破这一点。
但陈平理解张良,因为嬴荷华绝对是个致命的诱惑。她不像是掺了砒霜的糖,欺骗人去饮。而是她本身就不掩饰自己是一碗毒,她又直接的捧着一杯甘醇的酒,入喉之前,她会告诉你‘喝下它会死’,可她的眼里闪着迷人的柔光,教你不能再清楚接近她的后果,也无法拒绝。
不过就他所见,她对李贤,可与对张良的态度千差万别。
陈平无法揣测一个女人在想什么。不过陈平很理解她。
天底下没有李贤这样的人,他真算个变态,竟然疯到这般境地!若说那杯毒酒是嬴荷华迷惑着张良喝下,那李贤就是明知故问,还要抢着要夺到手里。
他怎么敢,冷雨里搂着她腰,祈求她分给他一些怜悯之外,还要在她心里也求上一席之地。
于是,得来的就是他浑身是血的模样?
陈平是真害怕自己会被毁尸灭迹!
李贤,他得罪不起。嬴荷华更是。
他看到她这身服饰,该是用来与荀子拉近关系的。
之前他被她吓过不止一次,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只能把身体俯得更低,额头都贴上了砖面。
“……”
他又在抖什么?
许栀无睹陈平的惊惧。
她也懒得去猜他到底看到了多少,又把他们想成了什么样子。
“世人都知荀子在大梁这间驿馆,这就注定不是个太平的地方。陈大人速将书简目录轻点好,晚些时候拿给李监察过目。”
“诺。”
陈平没跑开两步,听得一声‘留步’。
李贤道,“我不能及时返都,陈使可代我回都述职。若廷尉问起,就说不慎路遇齐人至开封,便与随行滞留一日。”
李贤真不是个等闲之辈,他的黑衣都要被血浸透了,剑都拿来支撑身体。
他脑子却无比清醒。
事情交代得甚为妥帖。非但瞒了方才的一切,还悄无声息的就把梁子推到了齐国头上,这更给秦国伐齐又一口舌。
陈平赶紧拜礼,“下官明白。”
长廊风过,雨水已小了不少。
许栀走过,李贤一扯,他摇晃着拽住了她的袖子。
她本要打开他的手,却不合时宜的回想起了狱中张良抓她袖的举动。
他喝下那瓶毒药,一定会流很多血。
她回过头,看到李贤浑身的伤,她心情一点也不好。
说实话,有一点,李贤和张良都赌对了。
她来自二十一世纪,她接受的教育,让她浸了华夏千年来的慈悲之心。
她永远无法真的学会利用完人就扔开的方法论。
她无法铁石心肠,无法看人堕入地狱的深渊。
于是他看到高贵的公主侧过了身,雨后的阳光撒在她的眼里,仿若神明的看了他一眼。
“你再不去包扎,这回怕是要真的又残又瘸了。”
她的语气在讽刺之中不那么冷刻。
他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抱住了他。
像是慰藉,又超出慰藉本身。
他不会知道,他所向往的那些美好的品质,相当一部分来自于他身处其中,他所认为悲惨的时代。
譬如天性的自由,又或者生民的平等,亦或是人之一世独立之所求。
战国,那真算是最坏的、也是最好的时代。
荀子正是这样告诉他。
诸子百家,并无对错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