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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六章 狱中之见,春秋藏珠

张良别过头的瞬间。

纵使下狱至此,囚困数月,到底也是张良,保持绝对的洁净,淡色月光几分惨淡,映他若披烟雾,如对珠玉。

扶苏是温玉,张良便像水、彻寒的冰。

他排斥的举动,躲避的神色,令许栀觉得从前种种在顷刻间就化为乌有。

先爱上的人,总会率先低头,止不住的再低一些,以至声嘶力竭。

还好她不算一个自甘垂怜的人,于是动作出乎意料的直接,更比当年的嬴政还要蛮横霸道。

她俯身,掌住他的肩,伸手将他的脸拧了回来,迫他与她对视。

“你别逼我。”她说。

他没想到,她在狱里也这样大胆,于是他要捉住她的手腕,企图拉开她。

哪知道嬴荷华手一挡,就别开了他。

张良跽坐在侧,被她这样一按,几乎动弹不得。紧接着,他颈上一沉,耳侧一重,乍然响起女子略带嘲讽的笑来。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和你演什么决裂的师生。我啊,还是更喜欢子房从前那种温情脉脉、醉玉颓山的模样。”

她声量极小,嗓音在最后一句微微上扬,张良心一紧,她搂他的手也不重,甚至轻柔。

但她瞥到他的目光却满是锐意。

张良说不出什么话,在他眼中,这一回该是她亲自带着决绝的旨意来到了早为他打造的囚牢。

其实韩安和他父亲说得不错,剥离了其乐融融的表象之后,如此局面,不过是延后几年。

一时之间,风从窗中钻进来,浮动他额前碎发,从耳后吹到她的眼前,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对许栀来说,他本就不是那么平易近人的气质,从始至终是凌若秋霜的。

她不想将多余的揣测加在他身上,这一问,是她张了口要求自己闭嘴,却也无法不想要明白的问题。

他眉目之间依旧清隽疏朗,是她原原本本的将他从那个崇高的位置拽了下来,是她作为陨石的存在,突兀的改变了他前半生的轨迹。

她不要他痛苦,却又偏偏带给了他这样多的痛苦。

她当要承担她爱上他的全部后果。

反复清醒又反复折磨。

“为什么帮我。”她不是疑,而是在质问。

张良微怔,她是这样的聪慧,他早该想到,他让张垣书于芷兰宫、用旧年的交情说动淳于越,是如此粗浅的计策。

嬴荷华只需要找来嬴腾和淳于越细细盘问,定然就能找到其中的缺漏。

他想要瞒,却瞒不过的人,只有她一个。

纵然身陷这样的境地,可他保护她已是他的本能,下意识的就这样做了,在只有一个选项的时候,又有谁能将算计做得十全十美。

张良难免松动了冰冷的神色,但转瞬又默然了。“荷华,我不知你所言何事。”

原以为她听到这句话大抵情绪已然崩溃。

但她没有。

“你知道的,你知道是什么事。”

她侧过脸,轻轻松了环住他脖颈的手,很深的望了眼他的眼睛,垂眸,用轻松的语气笑道:“我不玩儿虐恋深情那一套。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开不了这个口问你。”

她摩挲着他的下巴,“是因为子房觉得我善良吗?因为子房你知道我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

许栀抬首,离他很近,将指尖划过他的唇,她动作轻佻,张良眉间一紧。

“子房。”“你算得太准了。”

她笑了笑,“我不会让你弟弟死的。”她立起来,接下来的话很令人听了不免惊叹,他们两人如此清楚对方,到底是个合格的对手。

他让张垣帮她联系淳于越,让张垣就这样暴露在李斯眼中。让她的良心作祟,让她不能不顾及张垣的死活。

许栀从来不想问一个答案。她从他的反应中,该是清楚这一点。

纵她身上的香料作祟,但意志令他无法第二次变得迷惘。

他呼吸一滞,语调几乎不稳。

张良握住她不安分的手。

“荷华…”

如果不是在牢狱,如果不是之前发生了那样多的事,这样顺其自然的举动,当是你侬我侬、浓情蜜意。

她无畏这场对话要到什么境地,她只是需要一个结果。

于是乎,纵然每走一步踩在冰锥上,她也不会停止。

“荷华。”张良掌住她的肩膀,“你清醒些好不好?”

恰恰是她太清醒,才在来之前在特制的熏香之中又加了催情的香料,量不大,本来她就不是为了要做坏事。

许栀只是太清楚张良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爱上她,她才很可悲的想要他再抱一抱她。

就这样简单而已。

可张良还是不愿意她太靠近他。醴泉宫的荒唐,只是药物的作用,只是他想要利用她维护韩国,只是她一厢情愿。

她心里蓦地痉挛,只要她要求自己这样想,她就能更好的让自己的逻辑自洽,刺痛感仿若巨大的铁器又突然砸在她的后背。

他的眼睛泛着黄色的光,更像琥珀,却也和在大树底下,她阖眼前看到的棕色一样。

张良发觉她忽然僵硬下来的躯体,他刚要抬手。

哪知道许栀搂着他的手突然就松了,像是脱力般的垂在两侧。

她自傲的笑着,捡起刚才他的话接上,“我清醒得很,既然我已经得到了你,你的心在哪儿,我们在不在一起也没什么关系。”

“荷华,我,”

“我不想听!”许栀突然打断他。

她凝目绝然的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怪异的微笑,眼眶却不由自主的发红。

接着,他肩上一重,少女攥紧了他,语气坚决。

“你该说的是。你真心喜欢我,也是真心为韩臣,更是真心要杀我。”

“说了太多。我都要忘了真心这两个字怎么念了。”

她踉跄着站起来,摇了摇头,“俯首称臣却又暗藏杀机,这样做的确要比在新郑直接杀了我还要残忍。”

她砰地将头上的一朵红宝石串的簪花拍在案上,那是朵月季。

“荷华!”

张良鲜少看她失态,蓦地有些慌了。

她后退,后退又后退,清质的嗓音蓦地从身后响起。

最终,张良扯住了她的袖子,他叫了她在城父所说的那个名字。

“阿栀。”

刺痛感从心脏蔓延全身,大脑已经一片空白,指尖也都发麻。

她听到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感官都在告诉她,她听到了。

“我爱你。”他说。

难道她感觉不出来爱吗?

她在警告自己不能回头,不可以回头!

于是。

她决绝伸出手,用力抓住了铁栏,拉开牢门。

擦擦切切的杂草声是牢狱中唯一的声响。

张良拾起落在大氅褶皱中那支小小的铁瓶子,也如同当年他放在她手中的玉环,温凉沁在手心,千钧万重。

如那摔在楚国的玉环,今已成玦。

因为从一开始,苏秦正是他的参照。

张良为自己做的就是死局。

自他踏入咸阳城的那一天,今日就是他的结局。

“小公主不会杀你。”赵嘉的话萦绕在侧。

“我死,许多人都能得偿所愿。这般当算最好的收场。”

张良不去多想曾在城父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他一世逍遥,青山相对。

他仿佛听到了鸟雀啾啾,听到了雪风呼啸。

“张良,对不起,你别死。”她拖着受伤的腿,惊恐如小鹿。

“我爱过一个人,想过和他宜室宜家,白头偕老。”她口吐鲜血,认出了他。

这是唯一一次,他无声的反抗,没有辜负韩国和张家,他辜负的只有满腔爱意。

他爱她,却也是他一次一次伤害她。

如果他的死,能将这一切结束,如果故事就停止在这里,那他几乎求之不得。

“莫将因果错对。”赵嘉也曾和他这样说。

可惜,月季花红,雪风料峭。

因果错对,是非颠倒。

张良没有记得赵嘉的话。他也永远不知道,他们各退的一步,到底会不会各自安好?

极苦的毒,他一饮而尽。

他笑,原来他也不爱吃很苦的东西。

荷华不爱喝苦药,她却因他喝了大量的紫茄花,因他药不离身,在雪地中捡药丸……

他痴然的想,如果没有隔阂,没有对立,没有身份之别……他和她,有没有可能也和阿樱和韩信一样,在城父有一处很小的蓬庐……

廷尉丞来时,张良手里只一支绯色的簪花,猩红的痕迹更令它波光潋滟,比真花还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