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栀已经选的是最简便的那一种着装。
过了中午,热气上升,下午的山雾虽然不多,但下山的雪路湿滑无比。
“公主,这是方才山下侍从送至我处之物,您可要现在看?”
许栀只看了一眼。
“先收着。”她不是个毫无知觉的人,她眼见了墨柒的状态,怎么可能没有一丝的动容。
在终南山这样出尘离世的地方,望着漫山雪。
方才,她问墨柒全部的过去,他再不肯多说一句。
许栀见他已经大醉,许栀和李贤只好暂时作罢。
阿枝见她并未像以前那样收到密信就立即打开来看,便多说了一句:“公主,送信的人嘱咐说此为咸阳所传。”
许栀这才将注意力放在黧黑的卷轴上,这一卷东西放在手里有些沉。
她没看两眼转手就递给了李贤,眼中没有情绪,“我身体不适,监察代劳吧。”
李贤认出了这是他父亲的东西,上辈子经手密阁信件的时候,他知道出自密阁的信件,在封口处都有个很浅的螭纹刻印标识。此纹路普通,但中间环绕了云纹就大不相同,若非专营的上层绝不可知晓。
他父亲正式出手了?
而她不看,是已经知道这是他父亲送来的东西?
李贤抬手接过墨卷,“臣领命。”
他刚说出口,许栀的手突然顿住,那卷书没有落下。“这里不是看卷轴的地方。反正你会在咸阳一段时间,下山再看也不迟。”
他抬手将她面前一枝低的树枝扶起来,“也好。”
在这分秒之间李贤已经想到依他父亲的惯例,这里面会是什么东西。他本要出口提醒她,但偏偏他看到了一个不该他看到的人。
别人不清楚墨柒在终南山能隐居多年的原因,但李贤知道。
四十年前,终南山还不是秦国的王室禁区。
秦岭山脉之中,墨子曾在这里立派,列国中许多王族贵族都慕名拜访过他。
不乏就有韩安与桃夭。
对许栀和李贤这种外人来说,终南山上的道路只有两条,可对于韩人来说,太多的路能通向梓桐林,也就意味着四通八达。
那道青白色的影如果不是韩非……
阿枝小心的搀着嬴荷华,轻声要她小心着路况。
没想到她蓦地开了口。
“阿枝你之前有没有见过方才那个人?”许栀问。
刚才的人。
阿枝以为是她要问那墨家弟子的武功路数,自从卢衡被派到楚国寿春监视楚王,嬴荷华对武艺高强的人都很是警惕。
“他并不用剑,执伞作器。我与他交手之时,他并不出杀招,该和他所言相符,只是墨柒先生的学生。”
许栀想到方才的一幕——阿枝果断的将吕释之扭到她面前。
“他可有告诉你他的名字?”
阿枝秀美的眉间浮现一丝不解,“我们并未互道姓名。”
许栀顿了顿,跨过裸在路中间的那块小石头,“他是吕释之。”
“释之?”吕泽的弟弟。
李贤听她们谈起吕释之,十年前的误会务必要说个明白。
“吕泽当年离开之事非他所愿。”“其中之因乃在赵嘉。”
“赵嘉?”许栀疑道。
现在赵嘉正是被她所策动到了九原郡去,赵嘉已经不是之前敌对的赵嘉。
“不知公主可还记得当年赵嘉入宫之事。”
许栀点头。“我捅了他,随后他下了狱,又被燕丹救走,好像回了赵国?”
“而公主不知一事。”“吕泽与赵嘉在魏国曾有救命之缘。当时若非吕泽救下赵嘉,赵嘉早在太子之位被废之后就被郭开给杀害。救下赵嘉之后,吕泽来蜀地避祸。三年后,吕泽从来到蜀地的商旅之队中听闻赵国正下令通缉于他,吕泽想将此事告知于赵嘉。但秦国管辖蜀民一向严格,非要事不得出蜀,他便借由此事。”
这就是说,若当年吕泽不救赵嘉,他就不会来蜀地,结识阿枝。
如果吕泽不与赵嘉称兄道弟,结成生死之交,他就不会第二次去完成那个——患难之交的约定。
少了任何一环,都不会演变到现在。
阿枝听罢没有太多的神色变动。“我苦追多年,你和他都不曾将真相告知于我。”
“赵嘉与秦敌对太久,他身份又特殊,与他沾上太多不是好事情。”李贤说。
阿枝笑笑,“你的意思是,吕泽这是在保护我,才毅然离开?”她看了李贤一眼,“你也真有意思。这么多年,你就由着我误会你?”
李贤看了一眼许栀:“此事,我不日前偶然得知。若非赵嘉归于秦,赵嘉恐怕死也不会与秦人道出昔年落魄之事。”
王族的脸面与傲气都在醉卧沙场,与同袍大饮三百之中,显得微不足道。对赵嘉来说,人生的道路在他来到九原的时候才真正清晰。
阿枝目视远方,清澈的眼瞳中染上一种愁绪,但更多的是感慨,“已然过去十年的事,监察现在与我说清了又有什么用。”
许栀不太清楚阿枝与吕泽之间真正发生过什么,她只是知道一点儿过往——他们差一点儿就要结婚了。
阿枝无数次要将他们的过错怪到李贤身上,认为这是外力所致的惨淡收场。
而她不是十五岁时候的阿枝了。
她蹙紧了眉,“我最恨之事,不是他的离开,不是他的隐瞒,而是小瞧了我。”
这句话与许栀当日说给张良的如出一辙:我劝先生,不要以为我好而对我有所隐瞒。
在这个普遍以男性为主导的世界之中,男子往往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自居。
其实,女子远比他们想象之中要坚强。
雪水融化,从松柏的针叶尖儿上落成了水。
许栀真的感觉体力完全跟不上。省得他们挂心,便在他们说话的空隙间从袖中迅速倒出两颗药丸,塞进嘴里吃了。
但是没水,味道难吃得要命,差点就呛着,她一咳嗽,手一抖,瓶子里的药丸散了。
三四粒陷到雪里。
她知道这东西配方难得,弯腰去捡,一,二,三……
第四粒实在滚得太远。
她看着就艰难。
隐蔽树丛间好像动了动,像是有什么小动物,如是松鼠之类。
许栀本想去抢,但又想自己这样子,哪里能跑得过松鼠,万一滚下山那才是真完了。
她摆手,靠着那松树闭目休息,“送给你好了。提醒你一句,这药对我有用,对小松鼠就不一定了。”
树丛间霎时没了动静。
不一会儿,阿枝替嬴荷华掸去肩上落下的雪,慢慢扶她起身。
“殿下可是不舒服?”
“没有。”许栀摇头,“方才看到只松鼠。你这便说完了?”她诧异的看了眼李贤,旧事得以一朝明晰,如何只谈了三分钟不到就结束。
阿枝点头,朝她温柔笑了笑,“说完了。公主,我们下山吧。”
“当真没事?”许栀问。
李贤看着她手里捏的竹卷,又将目光上移,深黑的眼睛落在她脸上,故意用种不重不淡的,能把人气死的语气道:“沈女使无恙。至于公主,臣以为,您不如多操心自己两回来得划算。”
许栀若是如以前那般强健。她绝对想一脚给他踹过去。
“我和阿枝说话的时候,你不准开口。”
李贤瞟了她一眼,“公主让臣听到那样多的奇特之事,也不担心臣精神失常。臣也不是要插话,只是以为公主会问臣是否有恙?”
听了那么多离经叛道又格外诡异的东西,李贤一点儿事也没有,还能不改本色的分心揶揄她。
“监察自己的情况应该自己清楚得很,知道再多也不会教你觉得离奇。”
“并不全是。”
李贤低身,不知他是不是听她和墨柒谈论一些冗杂的知识给听岔了。
“有一点我就觉得奇怪。墨柒曾言后世提倡婚姻自由,若良缘难缔,还可和离。还有一言,我听他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公主谓我同路之人,倒比此等关系更进一步,岂不是万年的福分?”
墨柒说他以前是个国文老师,还曾做过优人。
难道他终于在秦国找到了个知音之后,成天给他讲戏曲白娘子?
相比李由,李贤的确更能说会道。
许栀没有心情和他打趣。
“住口。”
李贤的表情忽然定住,眉心一沉,但他的眼睛望着不远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有更多零星笑意。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交错的小路上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其实,看到阿枝的眼神,那种飘散而去的笑意才让许栀真正读懂了纳兰性德之词。
只是可惜,她自己只有这一句词的一半。
百种情绪涌上心头。
而那一袭白衣,本来就是要杀她的。
他们的初见亦只有吹不透的秋风。
她四肢僵硬,如千钧万重,传到指尖的温度比之前还要冷。
韩非劝他不要再等。
直到雪满路。
张良比李贤发现他,还要早的看见了她。
从前那个在雪地扔雪球、抓雪兔的少女,现在要人搀扶才能在雪地走。
这一切都拜他所赐。
他手心那粒药丸仿若当年的毒。
锥心刺骨的痛苦从来没有一瞬间能这样强烈。
他们目光对视的时候,李贤摆明了在笑,他在看见了张良手中持有韩弩之后,眼神更是种异常直接的挑衅,他仿佛在说——怎么。你也有今天?
无数过去的画面拼凑成了城墙,堵死了张良全部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