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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先生……”她往前一步,木门上的楷书痕迹越发清晰了。
“他是何人?”李贤问。
她回过头,看着那双深黑眼睛。
如何要李贤说这个名字呢?
孙文。
他首举彻底反帝反封建的旗帜,“起共和而终两千年封建帝制”。
他才是秦朝制度真正意义上的对抗者。
但…从某种程度来说……
“他是一个和我父王,和你的父亲,很相似的人。”她微微笑了笑,“他们都希望在一片旧的废墟之上,重新建立新的秩序。”
许栀又叹息道:“只可惜那位中山先生没能看到中华振兴,在中华满目疮痍之际因病亡故。”
“他身后……”
这三个字一出,李贤顿时停住,他本不是要这样问,他怕她多想,可话到此处……
嬴政死后发生了什么,桩桩件件可怕又离奇的崩溃。
他明白她都知道。
只见许栀注视着他,回答道,“中山先生故后,并没有很快迎来光明。接着就是混战不休,十年动乱。之后更是……”
她有些说不出口,她无法将近代史的惨烈说给两千年前的人。
那是每一个中国人印在骨子里的伤痛。
对李贤来说,他恐怕不能立即理解他后世何以被现今不能称之为国的荒岛之民欺辱至此。
太多复杂的因素纠缠在一起。
比周遭咔嚓着响动的机械木头还要让人混乱。
“当下不是说此事的时机。”
许栀抬起头,他从她瞳孔的倒映中看见了一些被悠然的回忆烧过的白烟。
李贤看懂了这种淡淡的灰雾。
许栀只在谈及到类似的话题的时候陷入哀伤。她也曾说过,他们遭受过一段差点毁掉文明的重创。
那种哀愁从始至终都在墨柒的眼中萦绕。
那个遥远的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墨柒和许栀两个人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李贤虽然想知道为什么,但他不想让她感到为难,“若有难言之隐,不必与臣道明,后世之事臣并无资格…”
她眉心一沉,忽然郑重起来:“你有资格知道。”
“臣,”
她认真的看着他,“虽然这中间隔了漫长的时间,若你想听,我可以细细和你说。”
光穿透他的发,投下火把的阴影,有一些橘色的火把倒映在李贤眼中。
他力图扫去阴霾,续言道,“如此算来,终结乱世,是历代君王能臣孜孜不倦努力之事,亦实乃不世之功。有幸得见华夏一统。于此一事上,我已无遗憾。”
“你能这样想,甚好。”
“光是如此,还不能算得上好。”
言罢,幽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秒,然后挪到了门上。
李贤指着那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如今看,臣与公主尚是此言所写。天下统一在即,一切开端也就此铺开,也将愈演愈烈。”
“是啊。”“前路漫漫,还要穷心劳骨数年。”
劳骨。受了外力重创,她的身体状况会不会和上一次一样?
穷心。她真的是个很固执的人。
“若公主累了,想停下,臣可代为,”
“李贤。”她及时喊住他,朝他笑笑,“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哪有代劳之说。而且没有我,很多事情根本进行不下去。”
她说此话不是自夸,公主的身份在危险的同时,的确为她带来了许多便利。
监察御史这类官职做久了其实不好。不受百官待见,也不受皇帝重用。他们需成天盯着官员们有没有犯错,也需要谨慎小心。成年累月的积淀养成了李贤这样的洞察力。
而一旦敏锐就极易伤人伤己。
“公主自讨苦吃的事情做得不算少。”
“也许,灭楚时日,我过得的确有些惨了。”许栀操持着调侃的语气。
在红石夺命之前,他终于算是大度了一回。算计着负刍之死,让陈平将张良送到了她眼前。
他心甘情愿半途而废,却还是没能换她一个满意的姻缘。
许多刻痕覆盖在孙文那句话上。“墨先生也曾有这样的壮志。大抵太过艰难,让他止步于此。用这些刀痕覆盖消磨。”
话到此,木门在众多的链条与机关的转动之下终于缓缓打开。
里面漆黑一片。
她走到这里,用了很大的勇气。
心理生理都在提醒她,墨柒弃置世事,走到这一步,绝非他所愿。
许栀沉默半晌,叮铃一声,出宫前,系在她腰间的环佩不慎撞到了木门旁的一尊石狗,这一玉佩是她初来秦时,扶苏从楚国给她寻的,它发挥过神器的作用还救过桃夭。
虽然现下已无大多作用,但恰似阵阵喃呢,想见西出函谷,想见宫烛摇曳,想见早春白雪,黄沙漫天。
她深吸一气,重拾过去的斑驳。
门之中,是未知,也是已知。
她不忍将她所珍视的人丢弃在黑暗,不忍以己之私而毁掉他人。
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不论是绝望还是新生,她都必须要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
她抬眼,微笑着说,“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路还要走下去。”
木门之内,乃是灯火通明。
很亮,但没有热气,不是烧的油灯或者火把。
许栀没看太清楚,但这种白光,星星点点如同银河的分布,令她不能再熟悉,LEd节能环保,且多是白光,她笑了笑,下意识喜出外望的说了句。
“他不会连LEd灯都造得出来?这真是太好了。”
李贤不太能听明白,提醒她小心脚下。
许栀说话时,刚迈入木门,其实墨柒也没听懂。LEd灯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才被发明出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天梯从顶而下,绳索相系。
石梯相连的下方是潺潺流动的暗泉水,五六米的铁索桥横跨在两块岩石。
墨柒并不是单独在内。
偌大的木质屏风之后,还有一个打扮得像是墨家的年轻弟子。
墨柒还没立即现身,他让这个弟子先来迎他们。
吕释之因为哥哥吕泽的原因见过李贤一面。
至于他身前那个穿着讲究的年轻女子。
非是吕释之对老师夸耀,在他心中老师就像是天神的存在。他自信凡天下人的任何一个,但凡要他们见过此中之事物,没有一个不震惊,不瞠目结舌。
可她没有露出那种惊讶。
如此镇定自若,他想,这必然就是恩师所言的贵客,那位名动六国的——永安公主。
吕释之终于发现她抬起了头,将目光放在了穹顶凿壁上的星灯。
他自豪解释道:“此为老师在炼制玉珠时所发现之物。于阳光之下晶莹剔透,还能反射阳光,大抵与殿下宫中琉璃无二。”
许栀放眼,果然在许多凹槽看到了自然光。她是白日上山的,山外的光会在这成千上百个棱形玻璃上散光,从而达到照明的作用。
没有通电,没有半导体材料。
李贤发现了她霎时的失落。“怎么了?”
“我实在不擅工巧。”
李贤看着她又多愁善感起来,以为她还拗着那只花费她心血,却烧了一半又扔在了楚宫的香囊。
许栀道:“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在芷兰宫造过一种叫纸的东西,可惜只在我自己宫里成功了一次。”
“你问我什么要着急上山,自从看到魏咎给我的信物,我就期望这位世外高人能予我们一些传奇的,属于秦国的工业革命。”
又是工业革命?吕释之有几分理解为什么墨柒在被秦国人关在山上之后,还想见一见这位永安公主。
他们说话,还真有几分类似的不能懂。
只是永安这几句话说得更加直白,语言顺序也不大相似。
走过了一条两边点满了鹤首青铜灯的路,听着流水声。
如果不是身侧还有两个大活人,自己还呼吸,她真要怀疑自己是在走‘黄泉路’了。
“老师在阁中恭候公主殿下。”他又朝她一颔,“老师说,若李大人一并上山,公主可先入内,还当请大人稍后。”
李贤此前多次也只是止步于此,他一直都不被允许进入内阁。
虽然不甚理解,但这次也没有例外。
他作礼要退至门外。
只听许栀道:“你与墨先生讲,还请先生将我与监察等同视之。”
内阁之中,装潢以檀色打底,多刻木槿花。
地上铺着不是战国宫室常用的地毯,而是烧得发亮的草枝连纹黑陶砖。
墨柒常住的地方也还是有支案的习惯,只是中堂一圆桌尤为显眼,上面还绑着些经纬线。
“公主放心让他一起入内?”墨柒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眼李贤。
“我想监察没有隐瞒先生他的事。”“我与监察早就心照不宣,也并无可瞒。如此一来,也是让先生对我放心才是。”
墨柒知她能言善辩,这种行为举止一看就是从小被李斯和韩非熏陶之后的结果。
“早闻公主自六岁起就常往岳林宫跑。”
他习惯性的拜首作礼,要她上座。
“我与先生之间不必拘古礼。”
她直身,屈肘,合并五指,伸出手。
看到这个手势,墨柒显然愣了一下,从长久得快要死亡的记忆中获取到了这个信息。
她不慌不忙的等着墨柒。
他伸出左手,如释重负的笑了笑。
“我实久违。”
墨柒肢体僵硬。
李贤则见怪不怪,她还算知道墨柒有些距离,只是握手,没做出更多‘不合规矩’的举动。
三个人,三张桌案,三个遥不可及的时空。
未来的,过去的,如今坐在了一起。
虽是墨柒要她来此,且他第一次就直言不讳的要她别再挣扎。
见到这些现代性的物品,那也只是想她放弃。
许栀很清楚该怎么让话题慢慢延续到她想谈的话上。
“我方听释之同公主解释了穹顶的灯。”
许栀对这个名字有些敏锐,“释之?”“吕释之么?”
墨柒静静的看着她。
“我听他兄长说,当年有一位智者教了他父亲吕文制糖之法,此人便是先生对吗?”
“不错。”墨柒看着她,指顶道:“公主对此好奇吗?”
他等着她的下文。
两人都在互相试探,慢慢进行确认。
许栀笑道:“我本以为先生会造LEd灯。”
墨柒保持沉默,长久的动乱之中,他培养了一种格外谨慎的态度。
“老夫浅薄,公主高看了。”
许栀笑笑,“先生要我看到这山中的机械,先生之才哪里还是浅薄?”
“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
“先生做了这样多的铺垫,难道从没想过在没有被开垦过的地方进行机械化的创举?”
墨柒深邃的眼睛看着她,试图在她眼中找到一些更多的过去的碎片。
他要慢慢拼凑起来确切记忆才能言说,不能贸然开口。
他确信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同伴’。
故而见到嬴荷华的时候,他才恍然将她与许恺联系在一块儿。
“公主看到这些,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许栀将带来的管书抽出,一卷裹得很紧的竹简铺展开来。
先是一幅图画,上面是许栀事先画好了的汽车飞机,高楼大厦,旁边还有英文作注释。
许栀从墨柒擅古式机巧来看,猜测他可能是个古建筑学家。
他们不得不从眼前的这两幅图画开始谈起。
先从电灯开始铺开,接着讲了一系列的类似蒸汽火车、挖掘机的见闻。
许栀和墨柒其实都不是专业出身。
他们只能浅显的将其中原理说个大概。
李贤跽坐于案,黑睫覆住他的眼睛,他静静的听着这些算得上颠覆他认知的事务。
有一类人在人接受未知时,会害怕,而故步自封,从而闭关锁国。
而还有一类人,他们锐意进取,取长补短。
他也不当即发出疑问,而是默默记下伺机而动。
许栀越听墨柒说话越觉得别扭。
她说高铁。
他说电车。
许栀决定投其所好。
她问他东方明珠之型状。
他大谈巴黎铁塔之营造。
待许栀将管书中的第二卷帛书展开。
墨柒的脸色一凝。
墨柒看到上面所书,大段的——西洋文。说的是自秦到清的历史事件。
墨柒想许栀大概是个留洋过的女学生。
翻到最后,上面出现了一句他很熟悉的俄文(两年前许栀和李贤以及魏咎上终南山在茅屋的墙壁上所见)
“公主明白此言之意?”
墨柒指着那一段俄文。
许栀是21世纪在西北接受的义务制教育,她不是五十年代的人,也并没有住在毗邻俄罗斯的地方。
她哪里学过俄文。
她摇头。“我看不懂,此段乃是从先生屋壁上所拓写。其中有无缺漏我也不大明白。”
“阿咎说你会背苏子之定风波。”
“是。”许栀说。“当日在上山时,我复上阙,魏咎背出了下阕。”
墨柒道:“宋人之词至秦,有一千年。”
“宋人至当时,也有一千年。”许栀说。
墨柒看着她。
“李贤。”“我幼时初见你,与你确认身份时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还记得吗?”
李贤当然记得,“公主曾问我,最后一个皇帝是谁?”
案上的博山炉烟雾缭绕,绵长拉扯着墨柒记起了很多很多个从前。
那是汤知培的人生。
墨柒苦笑,“张四先生(张謇)起草清帝退位诏书之时,先慈尚在。”
不消他继续说话,许栀已然从这个目光中的无穷深意感到了一种震撼!
她刹那间想起木门上孙文之言!
她忽然顿住,如果墨柒本就是个年长她很多的人?!
墨柒贪恋着将目光停留在那段俄文上,“不知公主可读过俄人的《自由颂》?”
新文化运动号召之时,普希金的小说诗歌风靡一时。不少进步青年都以读普希金为时尚。
许栀为找寻祖父,看过很多民国报纸。
《自由颂》尤有号召。
许栀难以描述这是种什么感受。“我知道。此为普希金所写。”
墨柒低低笑开,回忆着涂上了黄沙的相片。“我常与好友齐诵它的最后一段。”
那张草白色的帛书,刻着他到先秦来的头三世。
他颤抖着触碰上面的文字,“……哪知世事艰险,我于此怅惘往日又何其荒谬。要再诵此篇,大概不可得了。”
“先生。”许栀微笑着注视着他,“我不会俄语,但我看过穆旦先生所译之版本。不敢说一字不差,也还记得住。”
许栀还不知道,她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约定。
她无法见到了她的祖父,但她充当了她祖父的角色。
民国二十三年,他们围坐一块儿,燃着烛灯夜,偷偷读《新青年》。
秦王政三十六。
“墨先生,不如同诵最后一段可好?”她说。
天底下偏偏就有这样巧合的事,他当年写在墙壁上的恰好就是这最后一段。
流水的泉水激荡着作背景音。
“今天,无论是刑罚,是褒奖,是血腥的囚牢,还是神坛,全不能作你们真正的屏障;”
【ceгoдhrhnhaka3ahne,hnпoxвaлa,hnkpoвaвarтюpьma,hnжepтвehhnkБoжnnhemoгyт6ытьвaшenncтnhhonпpeгpaдon;】
他低沉而沉重的嗓音,道尽了漫长岁月。
绝望,艰苦,折磨,背叛,质疑,等待……统统编织在一起,罗成一张巨大的网。
“请在法理可靠的荫蔽下首先把你们的头低垂,如是,人民的自由和安宁才是皇座的永远的守卫。”
【ckлohnтecвonгoлoвывтehnhaдeжhocтn3akoha,n6ocвo6oдancпokoncтвnehapoдarвлrютcrвeчhыmnxpahnтeлrmnпpecтoлa.】
最后一个音收尾,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全身颤粟,墨柒良久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