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与王绾、李斯,又与王贲与尉缭等一一言道了魏国之出兵之国策。
秦军进发灭魏,先至略颍川郡,故而颍川郡的暴动令秦廷的关注度相当高。水淹之策至少有几月,如若后方出流民暴乱,对秦乃是不利。
李斯与郑国同去鸿沟水段便要先至颍川,再暗中前往魏国北部的荥阳与广武城。
郑国测量勘测是正务,李斯镇压防备叛乱也是正务。
遥远而深灰色的台阶,秦国官员们走了多遍,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绵延到王宫的正门。
这大门通往的不是只有秦国的领地,还有天下。
李斯从章台宫出来,马车旁一人赶快迎了上去。
“师兄,我方才之言……”
李斯面若冰霜,实际上很受用这一声师兄。
在秦国,人人都叫他廷尉大人。这样纯粹的称呼实在太少。李斯想起了他当年追在韩非身后,也这样喊‘师兄’。
韩非这个学生当真是不让人省心。若非顾念韩非,李斯哪里还能忍到现在,早就把张良连人带证据给送到嬴政手上了。
若他这样做了,韩非势必又要给他甩脸。嬴荷华也要与他彻底撕裂。
早前在终南山上看见韩非气色好了些,也不能再气他了。
李斯其实也爱才,不过只限于自己这边的人才。
儒家那边的,能早点滚出秦国,他属实巴不得。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日还能听闻王绾在殿上不帮着张良说话。
郑国看到李斯居然朝他笑了一下。
郑国上手拉住他,“……师兄,我不问大王,实在难受。是不是真有不妥?”
李斯侧身,“你还在想有不妥,已出乎意料。”
李斯俯身头一低,在家臣的扶力下上了马车。他看了一眼有些无措的郑国,也担心他被人给当成靶子。
“这几日莫住客栈驿馆,你住我府上。”
郑国有些发懵,不知道李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一种叫‘人情味’的变化,但就是感觉他穿在身上的官服黑没有以前那样深了。
郑国刚觉得李斯给了他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
他还会担心他的安全。
原来都是错觉。
他方坐上马车。
李斯道:“你最好去问张良,他在颍川郡冯安之事上做了什么。”
郑国想了想道:“当年在学宫回韩后,我在新郑就听闻,子房是出了名的恪礼聪慧。料想他应该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们说话真不是一个频道。张良出格的事情,还做得真不少。
李斯扶额,“算了。你别操心了。你只管把图册中标注之处再确认一遍,你我抵达广武城之时务必抓紧时间。”
郑国听李斯这样说,也没往下问,点了点头,便从袖中摸出了图绢在看,醉心于水利,俨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李左车又长了一岁,但依旧是孩童的声音,他看见来人一身黑青色官服,以为郑国是像姚贾那样的朝臣。
他伶俐地喊着李斯“爹爹。”
李斯笑也不笑一下就点了个头,然后就钻入了书房。
兰陵的李斯与咸阳的李斯,有什么不同?大抵就是在咸阳,郑国鲜少看到他露出几次真心实意的笑容。
“左车。”郑国笑着俯身,从袖中摸出一个木头做的水闸模型,递给他,悄声问,“你兄长可在府中?”
李左车揉着手中那只灰色雪兔耳朵,摇头道:“兄长在南郑郡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郑国这才感觉到身心舒畅。
李斯家里有李斯一个阴郁压抑的人就够了,李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神比他爹还沉闷。
难得李左车与这俩人待在一起,还有几分童趣。
实则,李贤已经身在咸阳。
《史记》中对魏国灭亡的叙述是最少的,然而就是这样最少的表述之中,往往有着最容易生出变数的事件。
许栀着一身简单的浅色衣裙,簪了一朵玉兰花于鬓边。
松木质的二层阁楼,临咸阳巷道。
云层有些厚,像是要下雨。
方正成格的商市,商品说不上琳琅满目,倒也齐全。
许栀很久没有这样走在咸阳街头,踩在土地上的坚实,风拂过她的耳发。
一处楼阁呈列了许多漆盒陶器,她不禁想起了若干年前,她曾在咸阳一处制陶的烧窑前做了好几个陶罐。
只是如今再也回不去现代。
她与那些陶罐在千年后皆成古器。
天空开始淅淅沥沥,雨下了大了些,怪不得今日集市上来会的商贾不多,巷口起了雾气,朦胧地笼罩在一头。
这样的白雾,许栀想到终南山的墨柒,他应该比她来先秦时期要早,又或者他要比她年长。无论如何,三月之后大梁城破,在她及笄之前,她都需要与之见上一面。
许栀抬首望着从灰白色变为灰蒙蒙的天空。
“女郎。可要买一把伞?”
她的头顶撑开了一方无雨的天地。
许栀侧头,听见滴答的雨声,也看见一枚双环结。
女子温和地朝她笑,眉眼如画,一身浅白色裙裳,腰封上绣着青色。
许栀出门在外,看似是她一个人,实则暗中都有暗卫保护。
在很多事情沿着未知的领域一直滑行。
许栀的警惕心也剧增,就算是郑珧,她的姨母,许栀也害怕她会再与韩地韩王相联系,说不准就要策划一次暗杀。
也可能是张良心中始终以韩为先的坚持,韩地之人给她留下了不安的烙印。
潜移默化之间,她已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身边的一切。
她只相信自己。
桃夭看着嬴荷华的眼中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划过惊喜,这份喜悦是骗不了人的,但她仍然不肯涉足入店铺。
桃夭也总算知道了李贤口中所言:公主如旧,变化些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贤说话时,神色显然低落,他谈起嬴荷华,只言公主,而非荷华,远不如当初在新郑时得心应手的高调。
桃夭从阿枝口中听到了一些细枝末节,才知其中更深的含义。
原来她喜欢上的人并不是李贤,而是张相之子,当日那个想用毒粥杀了她的张良。
然而又或者说,嬴荷华只是爱上了张良。
看着面前和她姐姐一样漂亮的脸上有着如秦王的眼睛,一份克制与不言于表的神色。桃夭便知。嬴荷华与六年前那个朝谁都展露笑颜的小公主不太一样了。
许栀在与藏在人群中的暗卫交换过眼神之后,她才放心地接了伞。
辗转上了二楼,一块深色的檀木上雕刻了熟悉的篆书。
入了席案,等到两人对坐的时候,许栀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平静,好像真的就是自那一天从现代回到这里之后,她心中便多了一种无法抛却的重压。
“荷华。”
“桃夭。”
许栀与桃夭几乎同时开口。
许栀自己先笑了起来,她举着手中的双耳陶盏,“荷华礼数不周,我应唤您姨母的。”
“这个时候,我方与你见面。没有告知你我还活着,荷华当怨我。”
许栀摇摇头,“您活着便是对我,对母妃最好的事情。”说着,她埋了头,一时间不知从何处说起,本来分别只有六年,现在的状态下来,许栀觉得仿佛死了一次,有种再遇故友有蹉跎之感。
她想定后,复又抬首,“姨母,你这些年还好吗?我听李贤说我有一个表妹,她可还好?为何不在身边?”
桃夭道:“阿妤在蜀地,很安全。”
许栀点点头,只是听到蜀地两个字的时候,她觉得有那么一些失落。
李贤到现在为止,还是令她琢磨不透。
对面的阁楼上
怀清看着他坐立在临窗,也不开窗去看,也不听对面讲了什么。
她捻了几叶茶在小碾上细磨,然后放进杯盏中,冲上特意从溪边取来活泉之水。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大人所行。你专程从蜀地将阿夭请来咸阳,却回绝了阿夭姑娘之请,你不与之一同见公主,就不怕公主误会你当年的所作所为?”
李贤接过沏好的茶,点头以谢。
他慢道:“若得见故人,必不愿回忆往事。”
怀清闻言,不由得笑了:“宁得心上一点秋,也不愿作旁白。世上竟还有你这样的要求?也不怕与公主互相折磨?”
他眼中墨色更浓,“若能得之误会,也该比不放在心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