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几日,难得这般晴空,湛蓝之上一丝缥缈的云雾。
难得听到了鸟鸣,活蹦乱跳的斑鸠也偷窃了浮生。
张良没再与嬴荷华纠结于教什么的问题,他让人把从韩地带来的竹简铺在外亭的石板上,也不管是否太冷,就这样站在雪地中开始同她讲起了人伦大道与爱敬重道的经文。
许栀知道张良所学乃是各家学说之综合。所以当他讲起儒学典要与孔子语录的阐释时,她一点儿也不意外。
张良讲着,天地之间,仿佛徒留他一个人。
他讲: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他讲: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他还讲: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
张良特意在第一课例行公事般说了这些明显是不同于秦国国策的经典,想来嬴荷华是会生气,她不会喜欢这般规劝之言,说不定会央求嬴政给她换个老师。
张良没想到她坐得很端正,津津有味地听着,没有丝毫不屑的神色。
九年义务教育出来的人自小被熏陶了人之初,性本善的观念。工作后,又被社会灌输了一些厚黑学的要义。刘邦无可厚非是作为厚黑的鼻祖式人物。
她很好奇张良会怎样来解这个平衡。
学生和老师,在战国时期乃是一种很特别的关系。学生谦恭有礼,当老师的就算不待见这个学生那么也能顾念一些师生之谊。张良能成为她的老师,那或许是个极好的事。
许栀想,她当不了张良的“颜回”,做“子路”也不亏?这样也能让他跟她说上两句“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不至于“兵戎相见”。
张良讲罢。
嬴荷华很快递上了茶盏。
陶器是冒着热气的茶,澈亮的褐绿色中沉着针叶茶片。
她双手奉盏,举齐额间。
“张良,你今日所讲,我觉得挺好。这些时日,我知道,你心里终究不舒服。我将你困于咸阳,你恨我是秦国公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因为韩非先生的事,对我有一些改观。”
她说着话,由于是举高的动作,避免不了手抖,连同手上的茶水也在不停地晃。
由于张良迟迟不接茶。
许栀便一直保持了这个姿势。
在对待一件如同考古般需要用耐心去打磨的事情上,许栀会展现相当的耐力。
她不介意花上若干年的时间来让张良接受大秦。
只见嬴荷华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诚恳道出了长久以来默认的真相。
“其实我挺感激你。你在城楼上拉住了我。然后你来到秦国,从没有跟人说我在韩国与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你完全可以跟父王说,是我不愿意早日回秦,是我自己故意要留在新郑。”
许栀凝视他的眼眸。
“……当日在韩宫,你想杀我无可厚非。”
“无可厚非?”
张良依旧没有接盏。
一定是没有下雪的缘故,否则,他不可能把她的声音听得那样清楚。
“韩非与你其实都知道,我的滞留无疑会让嬴腾加快行军速度。”
张良道:“减少他国施以援手的契机,为秦国取得一点时间,你没想过自己会犯险?”
“想过。”许栀微微一笑,“乱世之中,从未想过安宁。”
“你不怕我或者其他人杀了你?”
“我赌赢了不是吗?”
张良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自己对自己所行的局如此清楚,也如此敢豁得出去。从来没有人会把自己当场局眼的诱饵,这从不是什么高明的谋略。
唯有胆量与一腔孤勇。
许栀见张良还是不愿意伸手接下她的茶盏,她认为这又或许是个考验。
她与他静默的视线相撞,续言道:“现在父王要你成为我的老师。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交易?但尊你为师,的确发自我的本心。”
张良看到芷兰宫里几株枯死的梅树也眷恋了熹微的晨光,伸展了嶙峋的身姿,复现了生机勃勃的模样。
“为什么是我?”张良再次问了这个问题。这与上次雪亭之中的问句不太一样了,这一次他的语调明显平稳了许多。
这身秦国的官服令他相当不适,他无数次憎恨自己就这样屈从于秦,他强迫自己要记得韩已亡的事实。
女孩宛若皎珠的面庞上泛起了柔和而美好的笑意。
“因为我自看到你时,张良,我就知道,你与这天下的筹码已经难舍难分。”
张良怔住。
他倒不觉得自己有这样重要。
他看到她的额间坠着一枚玲珑圆润的红宝珠。
然后她弯起眼睛唤他。
“老师。”
老师?
张良没有收过任何学生,何况他也才到加冠的年龄。
张良了然让他成为秦国公主名义上的老师,这是嬴政笼络人心的计策。
嬴荷华的胳膊看起来很僵硬了,不住地抖动。
他在侧的手,稍稍动了,指节接触到了她的盏边。
他很快能感受到黑陶光滑的边缘,丝毫没有沙砾的粗糙感。
但他接盏的动作相当迟疑。
许栀见到张良这个抬手的动作,眼里晕开了一抹明霞,她顺着他的动作,一下将茶托到他的手里。
她的声音骤然响在他的喉颈处,张良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额间的珊瑚珠好扎眼,他突然想起她在韩王宫咬了他那一口,好像还有热乎乎的触觉。
张良被脑海中的画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离她远一些,更要后退一步。
不料袖子被人紧紧攥住了。
她拉进了与他的距离。
她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放小了声音,却又很轻快地威胁说:“接了茶,老师便不能反悔了哦。否则我怕我自己在父王那里乱说话,害得老师一辈子只能待在咸阳宫。这我可舍不得。”
她说话间已松了他的袖子,便不管张良愣在那里在想什么,她回身坐到了案上,接着揉了揉发酸的手肘。
远处的一个墨青色身影,隐在白灰的茫茫,将日光都拉得长了。
他已将一切都收入眼底。
由于他站得太远,又被亭柱与树枝挡了半身,许栀直到回到案边才看到他。
许栀站了起来。
张良也回过了身,“公主在信中不是说要见他?”
“你其实在前几天就已经愿意做我的老师了对吧?先生这样口是心非,不像是韩非先生的弟子,倒像是得了李廷尉的真传。”
许栀说罢,和上次一样,人已经望李贤的方向走过去了。
“他怎可为师?”
李贤的声音如往常般清冷克制。
他实际上的本意是,
他怎能不为师?
只有让张良成为她的老师。
他才能最快地杜绝一切不可控的因素。
李贤把这样的建议提给嬴政的时候,他愿手执长剑,将过去的尘埃隔绝在过去记忆之外。
偌大的云雾之中。
看不清过往与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