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百花追忆,痴仇爱恨
“不,帝尊对妾身的深恩厚意,妾身铭感五内,无以言表。”百花公主坚持端起那杯酒,躬身举过头顶,向血帝尊递去,“妾身仅以这杯薄酒,聊表寸心。”
血帝尊叹了一口气:“一定要喝这杯酒吗?”
倘若可以,他真愿醉死在这幻梦中。百花,你又何苦唤我醒来?
“帝尊若不答应,妾身就长跪不起。”百花公主低眉顺目,眼中闪烁着脉脉柔情。
血帝尊接过酒杯,刹时一股电击之感漫过全身,痛彻心扉。
从开始到最后,一切剧本都已经写好,只等一个扯线木偶来演这场戏,这就叫做命中注定。我所做的一切反抗,在命运这只大手的操控下,都化为劫尘,徒劳无益。
他低下头,端详百花公主的芳容。直到此时,她的一颦一笑,仍如此可爱。
她当然会笑,因为她的夙愿就要实现。可怜的唯独只是我,将独自迎接这既定的命运。
饮下这杯酒后,就意味着这一夜血腥的到来了。
接下来等待我的,将是宫殿外狂舞的雨点,是暗穹下万箭齐发的寒芒,是漫天血洒的厮杀,是罄竹难书的罪状宣判,是望不见边的叛军,是无数旧部的倒戈相向,是斩不尽的仇人头颅……
不过,在那之后,不会再有昔日的最后一幕,不需要再有一个女子来亲口告诉我真相了。
血帝尊喟然长叹。
这一幕冰冷的现实,也正在提醒他,眼前所见所历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虚妄的梦幻罢了!
他举起酒杯,拿到唇边,在百花公主灼灼目光的注视中,却又放下来,淡淡地道:“你说反了。”
“嗯?”
“若非遇见你,此身如在长夜中漫漫独行,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说,应该是我感激伱才对。”血帝尊将酒杯向她递来,“这一杯,由我敬你。”
“帝尊——”百花公主的表情有点儿疑惑,避开酒杯,娇声道,“是我先敬你的,至少你该把这一杯喝了吧?”
血帝尊握住她手心,轻轻地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你在我心中的位置都永远不会变。”
所以,就让你保留着完美的样子,安静地离开吧……
百花公主更加摸不着头脑,血帝尊这答非所问的言语,到底喻示着什么呢?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原先迷离的眼神渐渐惊讶起来,越睁越大,盯着血帝尊俊朗的面庞,玉齿紧紧咬着下唇,娇躯紧绷着,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胸口不断蔓延的冰凉。
红烛燃尽而熄,幔帐悄然滑落。
不见无边春色,只有一点鲜红,自百花公主胸襟扩散,染成一朵红梅,凄艳而脆弱。
黯淡的光线中,血帝尊如刀刻斧劈般刚毅的五官大半隐藏在阴影内,他眼睛一眨不眨,深情凝视百花公主的表情,蹲下身去,在她耳旁柔声道:“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
“为,为什么?”百花公主嘴唇蠕动,轻淡得像一阵风,一缕血迹自她嘴角滑落。
“理由,你自己不知道吗?”血帝尊温柔地贴着公主面颊。
百花公主仰面望天,眼中闪过复杂的神采,晶莹动人的双眸逐渐暗淡。
过往的一幕幕画面在眼前浮现,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用尽力气,微微点头,艰涩道:“抱我……”
血帝尊抱住她,用力之大,几乎要把这具脆弱的娇躯融进他身体里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怀中的这个女子,温度一点点流逝,生命的气息正要离她而去。
百花公主微微开口,只能发出低微的气流声,但在血帝尊耳中,那是一首娇柔无邪的歌曲,欢悦动心,飘入灵魂。
他听着听着,就已经泪流满面。
须臾,语声渐渐低沉下去,喃喃消失。
血帝尊仍抱着百花公主的尸体,紧闭双目,任泪水冲刷面颊。
他要静静享受这最后的温存,留给他的安逸时光所剩无多。
再过片刻,就会有叛将叩门,五军会师,将腥风血雨吹洒进来,将千顷宫阁付之一炬。
而他此时却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做,若无别人的打扰,他情愿就此停留在时光中,直到地老天荒。
恍然如梦,忘了身在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长廊的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将血帝尊从痴怔中唤醒。
‘来了吗?’
他缓缓放下怀中娇躯,最后看了百花公主一眼。
公主平静地睡着,面容恬淡。若不是那怵目惊心的血迹和冰冷的肤色,她仿佛只是沉浸在一场梦中。但血帝尊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生机了。
他拭了拭眼角,深吸一口气,面容重新恢复成刚毅,转身推开门。
领事太监讨好地迈着小碎步凑过来,面上堆着卑微的笑容,低眉顺眼地道:“帝尊,晚膳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传吗?”
血帝尊冷冷地道:“楚华还没有来吗?”
“楚将军?啊,这个……”领事太监的脑筋完全不够用,这时候血帝尊已经越过他,大步朝外走去。
宽阔的长廊里,众禁卫皆俯首噤声,唯有王者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
血帝尊走出一大段路,眼中的阴霾愈来愈重。
这个时候,大元帅楚华应该已经掌控了禁卫,就等着清君侧了。
但这么平静的氛围,完全看不出预兆,这让血帝尊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随即,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众将合叛、举世皆敌更可怕呢?
楚华来不来,只是迟与早的分别而已。
莫非因为没有收到百花的信号,楚大元帅不敢轻举妄动么?
除了楚华,还有谁有资格向自己宣读那十恶不赦的罪状?若无他牵头,那五军首领又岂肯轻举叛旗?貂崇没这个胆子,洪安候也没有,那么他们苦苦策划的一场阴谋,就只能变成可笑的闹剧了……
忽然有一道灵光,闪过他心灵——如果,历史已经被改写了呢?
这二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仔细回想,确实,有许多事都脱离了原先的轨迹,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血帝尊的心脏骤然攥紧,一点一点沉下去。
血帝尊举步行出宫外。
天地一片漆黑,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扑面而来。
血帝尊记得那一夜,就在这样漆黑的暴风雨中,自己独身一人,手持帝血剑,迎向那仿佛永远也杀不尽的敌人。
那样的绝望与悲愤,一直伴随他陷入永眠。
但与刚才百花公主临死前的眼神比起来,那个暴风雨之夜的厮杀,倒仿佛遥远得只像一场梦境了……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那一夜这个时候,宫殿外面应有数万火把高举,三千劲弩蓄势待发。可现在,血帝尊举目望去,除了两支巡逻的禁卫队,再没有一点声息。
或许,那一夜所谓的血雨厮杀,其实只是一场清晰的梦境?没有人背叛我,没有人想要害我,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一场虚妄之梦……
所谓三百年后,只是一场幻梦?
这本是一桩喜悦的事情,血帝尊却越想越惶恐,他嗓子带着颤音,慌张地叫起来:“来人!来人!”
近处的禁卫队匆匆赶来,为首的英武将官跪伏于地,恭声道:“帝尊!”
“楚华在哪,你有没有看到楚华?”
禁卫队长面上闪过一缕疑色,禀道:“楚将军此刻……应该在元帅府中——”
血帝尊不等他说完就暴喝:“快传他过来!还有貂崇,洪安候,把他们都给我叫过来!”
“是!”禁卫队中不敢多问,赶紧领命而去。
血帝尊在宫殿外来回打转踱步,心脏一阵阵悸动空虚之感让他无法安静下来。即使被暴雨淋透,他背后也渗出一身冷汗。
他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突然走到宫门口一个持戈卫士面前,问道:“你说,我是在做梦吗?”
“启禀帝尊,您不是在做梦!”卫士虽然被他的表情惊得有些害怕,但回话声还是铿锵有力。
“不是做梦,不是做梦……”血帝尊重复几遍,忽然发出一声大叫,纵身往宫内疾奔而去。
一路闯回寝宫,屋里的物事无人动过,百花公主的遗体躺在地上,安详地刺痛血帝尊心脏。
血帝尊抓起酒壶,高声唤来领事太监。
领事太监走进来,第一眼看见血泊中百花公主的尸体,当即两脚一软,恨不得自己马上就晕过去。
“你过来,喝下这壶酒!”血帝尊急切地吩咐。
领事太监噗通一响就跪下来,哆哆嗦嗦地求饶。
血帝尊暴怒地一拍桌子:“快喝,不然我砍了你的脑袋!”
领事太监脸上浮现出绝望之色,呆愣半晌,俯下去磕了一个响头,道:“奴才深受帝尊之恩……”
他遗言没说完,血帝尊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气冲冲地提着酒壶过来,硬往他嘴里灌。
领事太监不敢挣扎,被灌了好几口,呛得直咳嗽。
血帝尊硬逼他喝下大半壶,然后将他甩到一旁,冷冷观察他的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领事太监虽然涕泪横流,却无任何不适的表现。
酒里没有下毒……
血帝尊的脸色慢慢灰败下去,无尽的后悔和内疚变作了一把锋利的尖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被泪水模糊的眼眶中,似乎依稀瞧见,残红中凋零的百花公主在朝自己微笑。
“帝尊,楚将军、貂将军、洪将军求见!”
朦朦胧胧中,一切都在远去。
通报声、脚步声,模糊的面孔,飘忽的人影,什么都看不清了。
血帝尊跪倒在地上,双臂抱住脑袋,彻入骨髓的哀恸将他吞噬。
烛台倒塌,火苗向周围扩散,渐成燎原之势。
血帝尊一动不动,任凭火光将自己包围。他将与这座困扰了他近百年的精美牢笼一起,步入地狱。
光焰尽处,便是无际的黑暗。
血帝尊的元神消弭于其中,直到彻底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
‘总算是结束了!’
江晨长舒一口气,周身缭绕狂舞的幻影逐渐敛入他体内,他刚想站直身躯,两脚却为之一软,不由往前扑出去,半跪在地上,发出浑浊的呼吸。
脑子里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剧痛,那是神元完全被耗空的症状。连带着灵识深处的地狱恶鬼们都安分了不少,为了抵御外来的敌人,它们也贡献了不少力量,各自累得够呛。
血帝尊以这样重伤的状态,都把我们逼到了这种地步,这老家伙真不愧是三百年前号称天下第一的男人。
当然,所谓“天下第一”,肯定是要把天空之城上的那位天剑撇开不算的。
由于神元耗尽,江晨此时的感知无比迟钝,所以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抵在自己后背上的那只小手正在微微颤抖。
希宁脑中天人交战。
刚才的虚幻梦境中,她也出了足够多的一分力,否则仅凭江晨一人还不足以坚持到最后。但她毕竟是作为辅助的角色,相比与血帝尊的意志正面交战的江晨而言,她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力量。
那一丝力量,足以令江晨再堕幻境。以江晨此刻衰弱的精神状态,很可能就此一去不回……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张平安的仇就此得报,还有那些枉死的浮屠教众,他们终于可以瞑目……
江晨尚不知道,自己的生死竟系于背后小女孩一念之间。
衣袂破空声由远及近,叶星魂姗姗来迟,在苏芸清身边停下,小心翼翼地探视她的情况。
本已平静下来的荒漠再次吹起了风沙,层层峦峦延伸到天际。
希宁视线飘向远方,耳畔回荡着恍如妖兽哀嚎的凄厉风声,眼前逐渐蒙上了一层水幕。
随着视线渐渐模糊,希宁茫然地想,毕竟,他饶过我一次,我是否也该还他一个不杀之恩呢?
杜山他们的脚步声已经近了,再不动手,以后大概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
忽然,希宁听到一阵低微的咳嗽声,刹时如被梦魇击中,整个人都无法动弹。
本已经神志模糊的江晨,由于近在咫尺的死亡气息的刺激而重新清醒过来,惊诧地睁大眼睛。
血帝尊慢慢站了起来。
他明明已经丧失了生机,如同尸体一样,然而却在众人惊惶恐惧的注视下,他悠然挺直脊背,随意朝前方瞥了一眼,那君临天下的仪态顿时惊得杜山等人像中了定身术一样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