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可乱套了,那男人反应的倒是挺快,只是一把没抓住,从车里翻了出来,砸在一个正在卖力跳舞的面具鬼身上,面具鬼又拽倒了旁边举法幡的,法幡压断了公路一侧的电线,“噼哩啪啦”的光星四溅。
连元祖的脸都被小猴子的尾巴抽了一下,吓的坐也不打了、咒也不掐了,连声喊人:“……快,快,快把高护法扶起来……”。
围观的人也都散开了,闪出一片空地,只有小妹抱着小猴子格格的笑个没完。
小猴子钻在她怀里,爪子扒着衣服,“唧唧”的叫着,象是找到了妈妈的孩子。
高护法爬起来,一把推开众人,满脸惊奇的跑过来:“怪事,怪事,你一定是有法缘之人,来,来,上车,跟我们去寺里,元祖将为你单独抚顶传功”。
这人姓高,却是个矮胖子,腮帮子鼓着,象个蛤蟆。
我看了看陶木春,她见一人一猴玩的正开心,不忍心扫了小妹的兴,却不同意她坐元祖的吉普,我们开着车,夹在队伍中间,慢慢的跟着走。
“……好冷啊”。
小妹抱着肩膀,微微发抖:“……这,这小猴子象是冰做的,可是太好玩了,姐……回去咱们也养一个吧”。
车窗没关,一个手捧法碗的女孩听见了,“嗤”的一笑:“你们可养不起,白灵猴喝的是滚烫的猪油,吃的是巨毒的红玉环蛇,每过三天还要在笼屉里蒸上三个小时……”。
“你们这是在虐待动物”。
小妹握着拳头:“为什么要蒸它?”。
是啊,蒸三个小时,猪头也熟了。
女孩眨眨眼:“不这样不行啊,不这样它就活不了,会冻死的”。
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奇葩的猴子,可能也就仅此一只吧。
“灵猴是一对,还有一只红灵猴,它跟这只可不一样,喝的是雪山上的雪融水,吃的是绿玉环蛇,每三天在冰块里冻上三个小时……”。
“是不是怕它烧死?”。
女孩“嗯”了声。
我把小妹张大的嘴捏上:“听人说灵猴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到底有多大?”。
“五十了,十年后,它们就会化真归元,元无尽,是太虚,留观万物荣枯,亦解我辈忧嗔”。
听不懂,但看女孩神情虔诚,莫名的被感染了。
“她的意思是说,再过十年,灵猴的元气会聚积在一起,渐渐化繁为简、化整成零,零最小也是最大的,就象宇宙,而它的形态会留在这世上看着各种事物演变,顺便帮我们这些凡人消除心中的忧伤愁苦和愤恨不平”。
苏欣晨慢条斯理的说:“就是死了”。
女孩点点头:“你很有法眼,只需要再多一点努力,法缘自然会加深”。
“哦……我应该怎么努力?”。
“我们有十种缘临普降帖,每一帖都能加深你与元祖的法缘,你请回去,带在身上,终生受用”。
一句话,把所有意境都打破了,我有种刚刚被催眠过的感觉。
女孩好说歹说,见我们无动于衷,终于可怜巴巴的承认,她这个月的销售任务还没完成,会扣奖金的。
说着小嘴一撇,就要哭。
苏欣晨心软,掏钱买了四张,不便宜,拿这些钱能在中高档餐厅里吃顿狠的。
四张帖子,抽中三个真字。
真字帖相当于金猴寺的VIp,可以参观普通游客到不了的地方。
比如猴神殿、取沐红亭,墨池灵生阁,倘若对了机会,还能和元祖喝杯清元养心茶。
女孩小声补充:“清元养心茶是要另加钱的,五,五百块一杯”。
我倒没太吃惊,对这些不感兴趣,反正也消费不起,还没奢侈到能拿钱哄自己玩的地步,如果说非要有种信仰,我选择类似白英珠的那种,为了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某一个承诺而坚持。
正好缺一个真字帖,就说我不去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
女孩一指小妹:“高护法已经说了她是有法缘的人,当然处处可以通行”。
哦,猴子喜欢谁就是有法缘,就能不要钱,它要是整天往人怀里扎,乌头会还干不干啦?
“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发生呢,除了高护法,灵猴不让任何人接近……连元祖都不行”。
她很是羡慕:“我……我其实也想抱抱它”。
前面到了山阶,队伍越发拥挤,我气喘吁吁爬了上去,一座寺庙巍然耸立,法相庄严,飞檐下八根红柱,上悬大匾:金猴寺。
寺门两侧各站一排黄袍僧,为首的一个须眉细目,宣了声佛号,冲元祖和高护法点头施礼,迎进了寺院。
里面有鼎云耳大香炉,插着燃香,烟雾缭绕,钟声盈盈,给人一种不可亵渎的神圣感。
小妹也笑不出来了,老老实实的跟在陶木春后面。
元祖进了禅房,换了身高领筒袍,后襟抚地,在百名会众的注目中登上高台。
“坐……”。
高护法主持开坛仪式,拖着长腔,呼呼啦啦坐满了一院子人,元祖盘膝吐纳,嘴里“嘛哩嘛哩”的不知在念什么经,接着用杨枊枝蘸着银盆中的清水往人群里洒。
还真有不少人跪着往前爬,想多沾些福荫。
“请法缘人……”。
高护法嗓子真好,隔这么老远,听得清清楚楚。
有几个女孩到处扒拉着人脑袋找小妹,边上的人也用手捅她:“你,你……”。
小妹看了眼陶木春,见姐姐点了头,喜滋滋的跑上去。
我碰了碰旁边的人:“哎,下面该干什么了?”。
那人愣了愣:“给你朋友赐功啊,真元大法”。
“十分钟能结束吗?”。
我憋了泡尿。
“十分钟?两钟头,光赐功就完了,不得谢人家吗,拜真元老祖,咱们一个接一个的上前插香叩首”。
“还得给这小姑娘磕头?”。
“不是她,她……上面的”
“闹了半天,她不是元祖”。
“是……可元祖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元祖也有爹”。
胡小铃的爹?胡大志!我心想算了吧,偷偷站起来,猫着腰、顺着墙根往后面走。
厕所倒是好找,挂着大牌子:一元一次,收拾的挺干净,其实有味也闻不出来,满鼻子都是檀香灰。
出来刚伸了个腰,碰见了那个长眉毛的老和尚。
“大师傅,你好”。
我想点头过去,被他叫住了:“施主,我看你也不象那些贪痴之人,莫非还要回去再枯坐空等吗?”。
“大师傅有什么高见?”。
他长袖一翻,拉住我的手:“随我喝茶去吧”。
这老和尚有点意思,象是个得道高僧,可进了禅房,立马变了一个人。
“兄弟,坐”。
他捋胳膊挽袖子,从茶筒里挑了几勺毛茶,倒水扣盖,然后看着我:“你姓沈吧?”。
刚才他一声兄弟我就愣了,现在又愣了一下,茫然摇头。
“那小姑娘一定姓沈了”。
老和尚的光头凑过来:“……放心,我不跟外人说,你们家的事,我清楚”。
“你……你说说看”。
“白灵猴肯亲近的人,除了高护法,就是你们姓沈的,不用瞒我,你回去问问老辈的人,这金猴寺论到根上,是你们沈家的”。
金猴寺原本是个破烂小寺,人们戏称为无梁寺,常年住在这里的只有一个野和尚,少年时强横,犯下了令自己终生悔恨的错事,有一天突然大彻大悟,也不管什么度碟接引,自剃为僧,就叫无及和尚。
一天,他在河边静坐,水里忽然飘过来一个人,半人半鸟,救醒后,却说自己是同益城沈家的后代。
“沈如斯,生性豪放不羁,嗜赌如命,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胆大,朋友故意拿话激他,说沈氏祖训不得擅入雪山,你敢不敢?”。
老和尚瞅我:“这是在揭你们的短,不能忍”。
沈如斯大怒而起,挽起朋友的胳膊,一起上了雪山,那时候山上虽然没有温吉古和圣女,但有欢喜花,当地人都知道这种花有毒,他见朋友吓的直往后退,哈哈大笑,昂首独行。
风送花香,丝丝入鼻,沈如斯很快英雄变狗熊,倒地抽搐起来。
朋友还以为只是中了花毒,正要设法施救,谁曾想他忽然面目大变,嘴向前突、靴子甚至被脚掌撑破,三趾顶出鞋尖,腋窝到手臂下方倒生翎毛。
基本上就成怪物了。
沈如斯逃下山后,全城震惊,连沈氏本家都惊愕不已,这才明白先祖为何要立这块训碑。
“可后悔有什么用,城里百姓都说沈氏是妖门一族,没二话,打出去,得亏沈老太爷有财有势,买通当地官员,将那个惹祸的朋友押上公堂,逼他承认是自己酒后看花了眼……”。
这理由也只能骗骗小孩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是骡子是马拉出来。
“你们祖宗也是心狠,偷偷打死了个奴仆,扔进河里,泡烂了才捞出来,一口咬定这就是沈如斯,请官老爷赶紧捉拿凶手”。
他的寡妻幼子在堂外跪了三天,当官的只好拿了几个泼皮顶缸。
不久后,宗族会议,沈如斯一家五口被逐出了同益城,令其更名换姓,从此,世上多了一个叫水复机的人。
水真理就是他的后代!
照这样来说,她和沈自舟之间有血缘。
“身份是新的,可那副嘴脸变不了,水复机终日躲在家中不敢出门,最后心一横,干脆死了算啦”。
无及和尚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想要收他为徒。
水复机却执意投河自尽,认为自己一死,就能洗清沈氏家族的耻辱。
无及和尚伸手把木杖插入土中,阳光下,出现了一道影子,只要他能将影子抹去,便任他了此残生。
世间万物既能生成,已是不易,不可妄断因果。
“水复机削发后,无及和尚却没赐他法号,说你心中只有以前的自己,那里有现在的和尚,怎么时候忘了自己的样子,也就不在乎有没有法号了”。
但是水复机性情刚硬,怎么看自己都不顺眼,暴怒之下,竟然忍痛燎光了羽毛,人们见他经常以火浴身,便有了火和尚的称呼,又因为火烧后黑如焦炭,又叫他山灰鬼。
数年后,水复机心头的那把火渐渐平息,跪在师傅面前,求赐法号。
无及和尚笑道,天下已尽人皆知你是个山灰鬼,不如就叫山灰吧。
真是个懒和尚。
“后来,他下山化缘,救了一位富家千金,重修了这座寺庙,当时叫木母寺”。
木生炭,可谓炭之母!
等到无及和尚圆寂,山灰遁入山林,再也没人见过他。
“是不是因为灵猴,才改了金猴寺?”。
老和尚点头。
“请问大师傅法号?”。
“我?”。
他立刻收起笑容,双手合什:“我叫玉田大师”。
“玉田这两个字有什么禅机吗?”。
“没有,我姓高,就叫玉田”。
原来这也是个野和尚,和那位高护法可能是一家子,套他话的时候得小心,别让他给问住了。
“你们究竟是沈家那一支的?沈、水、吴、威,我猜不是姓沈就是姓水,吴家人已经很多年没露过面了,怕是要绝户,而那姓威的串了种,算不上正经沈家人”。
我正在考虑该怎么回答,高护法掀开门帘,进门就嚷嚷:“哥,快完事啦,你赶紧,去照个面……”
扭头瞧见我,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儿,哥,你又胡说八道了吧?”。
“……阿弥陀佛”。
高玉田捻着佛珠走了。
这个矮胖子比他哥聪明多了,上来先问我姓什么。
“姓水”。
“是沈家水吗,水真理的亲戚?”。
俩人好象认识。
“沾点边”。
高护法不太相信,谎称好几个月没见她了,不知道脸上的痦子点掉了没有?。
我看过照片,脸比镜子都干净。
“那是我记错了……还戴眼镜吗,度数又高了吧?”。
“你要让她听见,非跟你急了不可,她总说自己的眼睛好看,亮”。
“嘿嘿”。
他一拍头:“瞧我这脑子,又弄混了”。
我暗中吐了口气,侥幸过关,不过水真理的眼睛确实很有光彩。
消除了疑虑,高护法对我无比热情,非拉着我去取沐红亭,路过猴神殿的时候,一股冷风吹过,空旷的大殿里传出阵阵回响,好象藏着什么东西似的,阴森可怕。
“这,这里面供的不会是齐天大圣吧?”。
“进去瞧瞧”。
他神秘兮兮的把我推了进去。
殿里昏暗,一个长长的高台环绕三面,石台上蹲坐着一排铁猴子,中间大,两边小,最大的站起来估计得有三米高,最小的跟白灵猴差不多。
我默数了一下,共有三十一只,形态各异,但都呲牙咧嘴的面朝殿门。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谁会相信曾经有过这么多只灵猴?。
“是仿塑像,还是真的?”。
“假一赔十”。
高护法开玩笑:“水真理头回见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你们虽说是在同益起家的,但都不知道我们高家和灵猴的渊源”。
他是高庄村的。
是距离玉砚雪山最近的一个村子,村里有个人擅长伺弄牲口,什么牛、马、羊、骡到了他手里都服服贴贴的,本名是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反正都叫他高龟年。
一年大荒,又闹鼠患,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高龟年打算上山碰碰运气,听说有人在岩石缝里找到过雪莲,只要采一朵,今年就能熬过去。
因为积雪难行,他准备从背面的落马崖走。
落马崖就是当年黄彦之被温吉古摔死的地方。
突然,他就被绊倒了。
是一只白毛小手。
“那家伙挂在冰窟边上,身上全是血口子,都快冻嗝屁了,高龟年拉出来一看,个头不小,再掰开嘴相相了牙,乖乖,还没足月呢”。
小温吉古。
他和母温吉古掉下悬崖后,滚进了冰窟里,白英尔曼这才没找到。
“要真是只猴子,肯定就给宰了,全家都饿着肚子呢,可高龟年说你们看不出来,这东西倒有三分是人,这谁还敢吃啊,又要死不活的,卖不了几个钱,索性扔在院子里,随它去吧”。
血流了一院子。
晚上,高龟年出来抱柴火,惊奇的发现家里的老鼠都在往外跑,还有蛇和蜈蚣这些冬天见不着的毒虫,此刻却象被什么驱赶着一样,四散而去。
“它们害怕温吉古的血……”。
话没说完,我就后悔了,差点没咬了舌头。
谁知高护法一拍手:“对呀,不愧是同益古镇的老家,现在的小孩,谁还知道温吉古这个叫法”。
打那以后,高龟年不仅继续自己的老本行,还卖起了驱虫灭鼠的药,因为效果极佳,广受老百姓的喜爱,开了铺子,盖了宅院,成为一方富户。
“你们是怎么让它……”。
我想不出合适的词:“……有孩子的?”。
天底下就剩一只温吉古了,这些灵猴从那儿蹦出来的,种子和地,缺一不可呀。
高龟年抓来了两只体型较大的母猴子,陪它玩耍嬉戏,在经历过无数次的失败后,终于有了第一只猴宝宝。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方式带来的副作用逐渐呈现,灵猴越来越小,身体越变越冷,才有了喝热油、上笼蒸的这些土方法。
“那只红灵猴为什么不怕冷?”。
“它是我们繁育的新品种,灵猴天生爱吃毒蛇,我专门从一个老先生那儿求来了一卷干蛇皮,泡成药酒给刚出生的小猴子喝……”。
他给我看手机里的照片,大玻璃瓶内盛着琥珀色的液体,蛇皮象麻绳似的拧成一团,黄黑红三色的条纹拼凑成身上的图案,混然一体,又各自成形,就象……。
无数张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