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希的刀, 在那个杨夕的目光中断成了两截儿。
一半向左飞去, 一半握在手中擦过脆弱纤细的颈项, 只砍断了几根白发。
少年满身是血的飞过去, 砸在地上。
惊得谭文靖跳了两跳。
“死了?”
紧接着那个肚肠外流的孩子, 连停顿都没有一下, 头都没来得及回, 反手一刀切向了谭文靖的膝盖。
谭文靖惊得呆若木鸡。
杨夕抬脚踹在谭文靖的膝盖窝里,踹得谭文靖往下一跪。紧接着身后一股力量拉着他的头发,让他直接躺倒。雪亮的半截刀光贴着肚皮划过去。
谭文靖只觉得肚皮一凉, 腰带连同腹部的衣服整片被切掉了一大片。
然后燕希松了手。
松脱的半截钢刀,借着刀柄的惯性旋转着滑向谭文靖倒下,背后露出来的杨夕。
然后杨夕弯腰, 徒手捞住了刀刃。
燕希心下恍然, 我的刀势,尽了。
杨夕的手指根处, 被将尽的刀势切出了一条血线。
极细。
很久才在刀刃上聚成一滴, 沿着刀刃滴落下来。
“啪嗒”
同时滴落的还有少年的眼泪。
燕希维持着一个很茫然的表情, 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哭了。他趴在地上, 整个身下全是血, 还有自己流出来的肠子。
他仰头看着那个逆光的小老太太。
那么矮, 我站起来都比他高。
可是我怎么也站不起来……
杨夕一步跨过了跪地平躺的谭文靖。
然后抬脚踩住了燕希还要挣扎的起身的后背,少年腹下流出来的血噗呲噗呲冒着泡。
“不甘心?”
燕希疼得整个表情一缩,并没有刻意掩饰什么。
他偏着脑袋, 脸贴着地, 被后背上那只小号儿的脚踩得一动也不能动。漆黑漆黑的眼睛看向杨夕:“刚才那是什么?”
杨夕一头鹤发垂下来:“剑意。”
燕希吭哧着,喷出一口血沫子:
“剑意,不都是……水啊……火啊……的……”没有人谈论过那样奇诡的剑意,毫无声息的杀机。
杨夕低头看着他:“你没见过的剑意多了。昆仑根殿殿主南宫狗蛋,死而复生的剑意,你见过么?”
燕希已经不太撑得住了,满肚子乱糟糟地流出来,整个人像趴在一片红色的地毯上。半晌,两眼迷蒙地哈了一声:“修士……”
杨夕问他:“你恨修士?”
燕希回答:“你杀吧!”
杨夕把脚从燕希的后背上收回来。燕希反而喉咙里发出嘶嘶的两声,被死死按在地上,虽然被地上的泥土什么刺得疼,但其实血流得还慢一些。
杨夕一收脚。
燕希就感觉体内的水分像开了闸一般地往外放,他甚至来不及感觉失血过多的冷。他只是直觉地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死了。
却听杨夕说:
“我不杀你。”
杨夕不甚在意地蹲在一地血污和组织液里,蹲下身子,裙角湿涝涝地拖在血水里。她把燕希整个翻过来,流出来的肠子肚子徒手给他塞回去,然后右手上闪出一根缝被子的长针。
他的脏器并没有严重受伤,杨夕粗枝大叶地给他缝上。
“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觉得你不该死,而是因为我已经决定,以后不杀人。”
“你疯了?”问出这句话的是杨夕身后刚坐起来的谭文靖。那一脸震惊的神情,好像是听到一个女人说自己要去毁容。
杨夕手上顿了顿,没回头:
“当然必要的时候,我还是会动手。但如果有可能,我就不杀人。既然我天生是个杀手,就不应该做审判。既然花掌门可以戒了血食三千年来悟道,我为什么不能不能戒了杀生?”
谭文靖有点发傻地看着杨夕的背影,恍然察觉,她好像驼背了一点,白头发竟然那么白。她真的老了……
而燕希四肢摊开地仰在地上,既没有感激,也没有嘲讽。
沾了血的年轻面孔上,是漠然的神情,望着洗剑池天上的太阳。
粗长的缝衣针,草草地强行合拢了少年的皮肉。
杨夕扯过披风擦了擦手,“虽然肚子豁了,但你很久没吃饭,所以肠子没断。这种伤,放在修士身上有七八天就好了,你的话,活不活看命。”
燕希的眼珠儿慢慢地动了动。
“怎么?不信?”
杨夕抬起右手,把手掌展开给稀烂的少年看清,那一道徒手捞剑的血痕,已经结了痂,半是脱落的样子。可以预见未来连一道浅白的疤痕都不会留下。
“我已经是老了,年轻的时候恢复得还要快。而修士还有灵药,你的话,没人会给你用药。相信我,所有的昆仑都巴不得你去死,你先前杀的那个女人,不止是楚久的老婆,还是他们正八儿经儿的外门师妹。”
杨夕抬了抬眼:“就算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人认识,死了可就牵动百万人心了,你说是吧?”
燕希忽然笑了一下,虚弱又恶毒。
“你也快老死了。”
杨夕不为所动:“人都是会死的。”
少年不笑了,面无表情又充满恶意地问:
“所以你杀我,是为了给楚久出头吗?”
杨夕没动。
倒是谭文靖猛地紧张起来:“杨夕……”
燕夕仿佛终于成功了一个恶作剧,苍白的脸色也掩不住他神色中的快意:
“他不要你,你杀了他,现在他又活了,老婆也死了。你只要给他的老婆报了仇,没准他还能再看你一眼。尽管你现在难看得要死……”
谭文靖顾不上那么多,脑子里嗡地一声上头,一步就要迈过去把地上那小王八犊子踩死。
谭文靖从来就不是善人,从他第一次跟杨夕见面的时候就不是。
杨夕却抬手拦住了他。
她看着燕希:“没少查我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怠,挺好。”忽然话锋一转,“那你知不知道,差不多是我为了楚久打上比斗台之后,你爹离开的昆仑?”
燕希睁大了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你什么意思?”
杨夕舒展皱纹,和煦地一笑:
“太子丹放弃了皇位,来到昆仑。跟楚久一起被分到了我修行的人偶堂。三年后,我看上了楚久,太子丹离开了昆仑,你猜,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以及,你爹为什么心心念念打败楚久?”
燕希的神情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已经破碎不堪的身子居然强从地上撑起来:“你·胡·说……”
来自杨夕袖间的一束灵丝席卷上燕希的脖子,杨夕对身后的谭文靖说了一声:“接着我。”
紧接着杨夕便倒了下去,谭文靖忙忙接住。
而那个撑着要爬起来骂人的燕希也终于安静了。
谭文靖有点发懵,事实上从这个刺客少年被打倒在地起他就是懵的。
内心反应依次是:
握草这女人居然从我头上跨过去,你还有点贤良淑德么?
握草这女人居然下手这么狠,当年对我真算是有情有义了……
握草?杨夕说她不杀人了,她这是心灰意冷了么?话说杨夕不杀人了,那我还要不要娶她?
握草,她怎么还跟另个凡人有一腿,还能不能守点妇道了!
以及,握草这是投怀送抱么?
“燕希”从地上站起来,肚子上豁开了长的伤口,缝的实在不怎么美观。
抬起眼,黑岑岑一双眼珠子,几乎让谭文靖想起了杨夕当年的样子。来自灵魂深处的凶狠,都冻在了一双眼里,化成杀机。
“不是……”谭文靖觉得嗓子有点儿干,“你这……”
“燕希”低头捂住了自己肚子上的长刀口,用杨夕才会有的语调解释道:“这小王八蛋太作,我现在看不住他。这样比较方便运输。”
谭文靖晃了晃神:“不是,我是想问,你真跟那太子丹有一腿?”
“燕希”抬起头来:“怎么可能?我连他什么时候离开昆仑都不知道。”
谭文靖立马有了底气:“那你胡咧咧什么?”
“燕希”脸一唬:“窝草,他骂我难看你没听见啊!我他妈吓吓他!”
这么无耻好喜欢是肿么回事……
“不许摸我胸!”
谭文靖恋恋不舍地把手移到了旁边。
凡人的识海里,一片漆黑。
灵台上,杨夕鸠占鹊巢,盘膝而坐。
黑暗的角落里,年轻的燕希迷茫的张着眼睛看了看四周,一眼看见杨夕便扑过来要掐死她:
“我爹才不可能看上……你……”
燕希忽然发现这个杨夕会不会有点太高大了。
这是什么地方?
杨夕低沉地一笑:
“我说过的,修士的世界,你没见过的多了。别觉得你看见的真实,就是全部的真实。
“才见过几个修士,你就开始觉得,修士不过如此。你居然敢跟我刚正面?”
燕希面无表情:
“他们说你一个人就干掉了一万的昆仑。我没信。”
杨夕笑了,摇摇头:
“你能打败几百个修士,是因为他们都是洗剑池的生活修士。你能杀了楚久的老婆,是因为那本就是个弱女子。
“江长老与你初照面的时候马前失蹄,是因为他没想到你一个凡人小孩子,居然敢,并且有能力对修士下手……”
燕希似乎适应了这个大小的对比,并且想通了反抗无用。
他干脆原地盘腿坐下来,远远地看着杨夕:
“是,我投机取巧。但如果不取巧,我要如何打败修士?我输给你,难道不就是因为我想公平地对决一次?”
杨夕摇摇头,这个练剑的凡人小孩儿,真的一点也不像楚久。
这孩子太像她。
抬起头,杨夕两眼望着人类识海中仿佛没有边际的深邃宽广。
“总有一天你会遇到的,来自三十里地之外的剑意,横扫沃野,避无可避。你根本就没有观察一下对手的机会,你甚至,根本见不到他……”
燕希沉默了片刻,迟疑道: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难道你真跟我爹……”
杨夕笑着摇摇头:
“我本来也不是跟你说的。”
……
杨夕“穿着”燕希的肉身,把人给走进了昆仑刑堂。
并且配合着做了一份记述。
她没再管燕希。但她知道受了一场虚惊的刑堂们,哪怕全是连天祚似的脾气,也绝不会让他像从前那么好过了。
从问讯室里出来,谭文靖已经提前走了。
而高胜寒他们已经回来了。
杨夕诧异了一下,论道大会在把低阶修士赶出门后,竟然只持续了半天。
楚久的肩膀上,戴着一个形状奇怪的护肩,看起来竟然有了人的形体。
三五个刑堂围着他,高胜寒正对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楚久那么内敛的一个人,手指几乎怼到高胜寒的鼻尖儿上。
“我不扇你,是不想让邢铭难堪。你是邢铭的师弟,除此之外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执法堂主?你也配?
“我手下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种你一辈子别让他下山,下山我必杀之。不把他剁碎了我就不是个男人!”
杨夕怔了怔,她真的没想到出了这么大事,高胜寒竟然还想保燕希。
楚久转身,阴沉的神情几乎在头顶凝聚成一片阴云。
把刑堂大门摔得山响,扬长而去。
杨夕想了想,又在刑堂大厅里站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出去。
“堂主……”
“师伯……”
高胜寒看了柱子边儿上的杨夕一眼,沉默着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坐下的椅子转了个圈,直接飘进了刑堂后堂。
杨夕从刑堂里出来,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浓黑。
沿着山道往下走,她想着谭文靖不在了,自己一只手的幻丝决下如今的昆仑山还比较麻烦。
战部是从下往上数第三个浮岛。而刑堂则在紧挨着昆仑书院峰的第十三个浮岛上。
可惜那些从五代墓葬中得的法宝都没带在身上。
不过带在身上可能也没用,一只手大部分法宝都用不了。
结果一转身,竟然在刑堂建筑群的背后看见了一只发呆的雪白狐狸。哦不,狐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