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代掌门人, 到田战。再从田战, 到杨夕。
当杨夕在十八层炼狱里, 为了把田战一生的经历带出来, 而反复逼迫自己酝酿心魔, 在幻境里呈现出来的时候。
苦禅寺清远大师忽然口宣佛号, 而后道了一声:“薪火传承。”
他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然说话的语态却已与刚才不同,“道门鼎盛,不是没有原因的。苦禅寺不如……”
多宝阁主百里欢歌不解, 遂问:“哪里不如?”
清远大师看着幻境的方向,双手合十。
幻境里的杨夕,用鬼神之力封印了田战的走马灯, 在那区区一片天地中, 默默地看,默默地背, 从一个娇俏年华的少女, 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眸中神采, 黑亮如昔。
清远沉默良久, 道:“去执。”
田战留下的最后一段“走马灯”, 是她在选定了杨夕之后, 离开与文武判官战斗的那一忽儿留下的。
因为已经决定好用什么样的方式传达给杨夕,她知道有人会看到这段影像。
田战先是向着西方拜了拜,那依稀应当是昆仑山的所在。
而后抬起头来, 对着空气说:
“昆仑核心弟子田战, 与诸位师兄共同探索黄泉,遇异象,师兄回门求援,田战奉命留守。然……”
她顿了顿,“然忘川之能,超乎我辈想象。师兄们应是忘了此次任务。但田战没忘,一万年来,屡临绝境,数次险死,田战不敢忘记师门教诲,师兄们的吩咐。”
黑铁面具挡住了她的神情,只露出一副深沉的眉眼:“不是留守待援,而是探索地府。”
“田战不孝,少年时只顾个人修为,醉心道法,此生为昆仑执行过的任务极少,这是最重要的一件。而今,历时三万八千载,田战终于向掌门师父和诸位师兄复命。”
她单膝跪地,抬起手来,连续而缓慢地做了几个手势。
幻境外的百里欢歌忍不住推了推身边的陆百川:“她说的什么?”
陆百川慢吞吞看他一眼。
百里欢歌道:“别装蒜,我知道你肯定懂。”
陆百川沉默半晌,转过头去,淡淡道:“她说,此生无悔入昆仑。”
哗啦一声响。
以昆仑邢铭为首的所有战部剑修,在幻境面前单膝跪下来。没有敬礼,没有说话,也没有解剑。
沉默无声。
像一场告别仪式。
紧接着,昆仑掌门花绍棠也单膝跪下来。
虚握右拳,极轻地放在左胸口,贴近了心脏。
“此生无悔,入昆仑。”他声音轻缓地说。
……
“眼下的问题,我们必须再派一队人,进入十八层地狱。”昆仑邢铭盘膝坐在蒲团上,敲着身下的地面说。
魔尊韩渐离点了点头:“之前以为是个修行秘境,太危险放弃也无妨。但如果是消失的地府,不去就不行了。”
经世门天玑星君骆斯文食指刮了刮下巴,“也许还是另一个成型的世界,作为模板对比,对我们了解自己的世界大有好处。”
“还有船灵。”
“还有轮回池。”
离幻天夏千紫微微蹙眉:“这么大型的探索,要去多少人?”
众人都有点踌躇,没有立刻开口。
忽然花绍棠点了杨夕的名字:“丫头,你怎么看?”
杨夕沉默片刻,终于放开胆子,说出在炼狱图里盘算了几十年的答案:
“六个人。”
仙灵宫主方沉鱼侧目:“这么少,何解?”
杨夕看着她,点头:“六个高端战力,元婴起步,反虚最好。年纪要轻,寿元要长,心智要坚,脑子要好。这一次再没有前代鬼神自我了断,所以会很难,非常难,要做好前仆后继的准备。”
方沉鱼心下一惊,面上不动:“你的意思是?”
杨夕摸了摸脸上的鬼面具:
“抢到十八层炼狱其余的所有鬼神格,六个人刚好。普通战力去再多也是送死。十八层炼狱里,我灭仙灵宫五行殿的所有法修,只需要三息。”
方沉鱼哑然。
经世门天玑星君骆斯文抽了口气:“这会不会太激进了?多探索几次再做这样大胆的计划,会不会更好?”
杨夕转过头,平静地反问:“骆星君,贼来你家偷东西,是第一次来容易得手,还是第六七遍之后容易?”
骆斯文被活活噎住。
杨夕道:“如果要探索研究一方世界,还有什么办法,比成为它的神,更加简单直接?”
杨夕逻辑成功说服了众人。她是在场对那个地狱世界最为了解的人,可能也在其中起了加成作用。
与会者又讨论了很久,方才拟下了一张六人名单,其中包括“经世门天玑星君骆斯文”、“斩命剑派战部首座靳无畏”、“霓霞派掌门落霓裳”“仙灵宫风行宫主沙道蕴”……
选择的标准除了以上杨夕提过的几条之外,又加上了一条。
为了不重蹈五代昆仑灭门时的覆辙,被选出的人不能是门派中正在做主,不可或缺之人。霓霞派落霓裳虽为掌门,但因为此前以个人身份参加南海抗怪,早已实际交付门派权力。
因为杨夕已经占据了一个鬼神格,它被默认会属于昆仑。所以昆仑在第一批先遣队中,并没有争取到名额。
而后,由陆百川依次为众人抽取记忆,仅保留韩渐离、花绍棠、夏千紫三人。
并由三人发下心魔誓,绝不口传他人。
而后与会的所有人,将各自领到一条标记注意事项,以及此前经历的小纸条,各自回山。
在陆百川抽取到白允浪的记忆时,杨夕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八师叔生性谨慎稳重,从不疏漏。偏偏总是忘带外套,要借你的衣服穿?”
白允浪怔在了当场,眼眸中似刮起了一场风暴。
半晌,他才喑哑地开口:“是她跟你说的?”
“没有。”杨夕摇摇头:“她当年都没告诉你,如今都见不到面了,自然不会再让你知道。只是我在她的时间里发现,她不跟你一起出任务的时候,从不会犯这种小错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白允浪两眼失神地抬起来,望了望算师门地宫的穹顶。
据说那璀璨的繁星,象征着世间人千万种不同的宿命。
最终他抬起手,按了按杨夕的头:“谢谢你。”
再抬起眼来,看见陆百川正笑呵呵看着眼前一幕,白允浪笑一下:“刚才的那段话,可以给我留着吗?”
陆百川摆摆手,笑道:“不影响大局。”
白允浪之后,离幻天夏千紫一身彩云追月的纱衣,站在了陆百川的面前。
“陆前辈。”
陆百川抬眸,微带诧异:“夏长老似乎是公选的保密人,不必抹去记忆?”
“能不能帮我……把邢铭删了?”夏千紫这样说。
陆百川一顿,抬眼扫了扫不远处的昆仑战部邢首座,又低头看看眼前这个漂亮姑娘:“你想好了,你们二人认识那么多年,把他删了,对你记忆影响可大。”
夏千紫垂着眼睛笑笑:“就是因为不想再想了,才决定的。”
等轮到邢铭时,陆百川慢吞吞,悠悠然地问了一句:
“邢首座要不要跟夏长老来个套餐?”
邢铭抬头看了他一眼,千情万绪都憋在一双眼里,半点不露。他牵起嘴角露出个微笑,笑容却稍显冷淡:
“陆长老按章程来就好,邢铭身负要职,不敢让头脑懈怠。”
陆百川挑了挑眉:“邢首座这样人,实在适合孤独终老。哪个小姑娘看上你,可真是自找罪受。”
邢铭负着双手,暮黑的眸子越过陆百川,看向他身后辉煌金壁上雕刻的繁复花草。
“大概是吧。”他说。
杨夕被带回了昆仑。
没有上山,而是安置在了山脚下洗剑池的一座别院里。
院子属于景中秀,被邢首座临时征用了。
当然,不付钱。
别看邢首座面对花掌门的时候怂怂的,欺负自己徒弟的时候还是很威风的!
“我特么再也忍不了这个刑老二了,每次找他要钱,他就说被抽取了记忆,头疼,记性不好。然后找我干活儿的时候,他连我屋里有几根头发,昨晚回没回去都能记住。这脸皮你敢信?”景小王爷拿着一壶小酒,气呼呼地跟杨夕拍桌子。
杨夕坐在景中秀对面,内心觉得昆仑的花-邢-景这一脉师承,其实在脸皮上绝对是一脉相承的。但这话不能说,说了小王爷要炸。
如今她在洗剑池里,算是半隐居似的生活。既是考虑到她的安全,也是考虑昆仑弟子的感情。能来看他的人不多,愿意来并且常常来的,就只有一个景中秀。
杨夕凝眉想了想,温吞道:“邢首座有没有试图研究失去的那段记忆?”
景小王爷摆摆手:“嘿,咱昆仑邢老二那是什么纲儿啊?拿回来一张纸条,写着不能想,不能说,不能做。三十几道方法,确定是自己清醒时的笔记,然后人家就束之高阁,该干嘛干嘛了。神特么一机器人……”
杨夕又想了想:“高堂主那边呢?”
“高堂主最近心情不大好,全昆仑几百万弟子夹着尾巴溜边儿,啧啧……不是说你找着八师叔的尸骨了么?到底怎么回事儿?”景中秀转了转眼珠,狡猾地试探:“我就奇了怪了,八师叔到底是怎么没的?你们开了半个月的会,整片大陆就跟着渡了半个月劫似的。那天雷响得,凡人老百姓吓得满大陆逃荒……”
杨夕沉默片刻,道:“关于八师叔的牺牲,他们是记得的。但是既然他们都没讲,那我这里也不好告诉你的。”
景中秀的眉毛耷拉下来,哀嚎道:“我那天怎么就刚好不在山门没赶上啊!你造么,就你们开会那地儿,方圆十里天雷不息啊!现在都成了一景儿,继无妄海极寒剑域之后第十大奇观,我琢磨着搞个旅游什么的,可总得有点唬人的成因吧……”
杨夕一愣:“这还有人参观么?不怕死?”
景中秀奇怪地看杨夕:“当然,极寒剑域看得人更多,每年都死人。可是看涨潮,下海游泳,爬山都有死人的,你见去的少了?”
杨夕失神片刻。
低头笑笑,又摇摇头:“看来是我瞎担心,把别人都想得太脆弱了。”
景中秀还要再接再励:“哎我听说斩命剑派靳无畏可是失踪仨月了,一起失踪的还有霓霞派那个挺漂亮的女老掌门,你说他俩是不是私奔了……”
“秀秀。”杨夕忽然叫了景中秀的花名儿。
景中秀被邢铭叫多了,听了就是一哆嗦。
“哈?”
杨夕两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坐着。眼睛打量了景中秀一眼:“你今天到底是有什么事儿,这么为难?”
景中秀结巴起来:“我没啊……”
杨夕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时漏,道:“你都在我这泡了两个时辰了。你现在掌着昆仑在凡间的所有书院的经营,是修真界如今各门派的新战场,一个时辰掰成两个都不够用。搁以往,邢师叔早派人来揪你了。”
景中秀吃吃艾艾吞吞吐吐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是有点事儿。”
杨夕乐了,左腿翘到右腿上:“说吧,是不是又惹祸了让我给你求情?我在邢师叔那儿存的那点儿面子,你刷得太勤可就没了。”
怎料景中秀扔出来的却是炸弹。
“杨夕,我今天就是来问问你,你考虑过成亲没有?”
杨夕如遭雷击。
半晌,愕然地看向景中秀:“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纯洁的战友关系?”
景中秀连忙在胸前比“X”:“不是我,不是我!我可不敢娶你这么个祖宗!”
杨夕脸一木:“我该谢谢你慧眼识英雄么?”
景中秀吞了吞口水,道:“是方少谦……”
杨夕顿了顿,才道:“他?”
景中秀所幸倒了一串豆子:
“方少谦来昆仑提亲,已经在无色峰耗了俩月了。是释少阳一直挡驾,每天干一架。但是方少谦吧,这回不还手了。差点把释少阳憋屈死。邢铭说看他好像挺有诚意的,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杨夕摆摆手:
“邢师叔大概是不知道诚意俩字儿怎么写的。”
“我也觉得他不知道。”景中秀嘴快地接了一句,然后立刻反应过来这有背她今天的目的,“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方少谦条件也挺好的,你看长得不错,实力也是青年才俊了,还能拼妈,修真界稀罕她的小姑娘可多了去了……”
“嗯,他稀罕的小姑娘也多了去了。”杨夕斜了景中秀一眼。
景中秀:“那他不是都要为你浪子回头了么……”
杨夕换了个坐姿,看着景中秀。
景小王爷挠了挠头:“好吧,其实我也不信。”
就在景中秀已经觉得杨夕不愿意,今天算白跑的时候,却突然听见杨夕说:“你告诉他我在哪。”
景中秀:“嗯?”
面具后看不清半点神情:“让方少谦来吧,我跟他谈谈。”
景中秀走了之后,杨夕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榻上。
望着窗外的柳树,轻轻出了口气。白发在阳光下显得脆弱又稀疏,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桌面轻缓地敲着。
邢铭是一个比景中秀还忙的人,自己的未婚妻都能因为打仗给打丢了,说他会关心这种小儿女事情,杨夕是不信的。那么邢铭忽然让景中秀跟自己提起……
是昆仑的意思么?
杨夕望向昆仑山的方向,有些猜不透此间深意。
至于说被方少谦的诚意打动,杨夕呵呵笑了两声。
从榻上蹭着下来,拿起靠在墙边的拐杖,弯腰驼背地拄着,往茅厕慢慢蹭。
她如今这个样子。
还有什么人能对他生出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