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令所施展的“连偶术”, 与杨夕自创的版本多有不同。杨夕自创的分享的五感的输入, 江如令施展的版本是某人大脑处理后的信息。
不过这令杨夕朦胧间有了一点感觉, 或者说一点明悟。
世间道法三千万, 可事实上所利用的能量无外乎灵力, 肉身, 神识。施展道法的人, 思维智慧生理特性大多相似,道法的用途也无外乎提供战力、提供方便、提供延伸的五感六识。
所以这三千万的道法之中,细微之处或切入之点或许不同, 但其内核原理的差异恐怕远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大。
所以昆仑入门才不教习任何经法术典,敢放手让弟子去自悟。
因为一旦奉某种道法为圭臬,顶礼膜拜, 视为至高, 恐怕就终其一生摸不到力量和规律本源的门槛了。
尽管昆仑的这种模式,可能让道法学习变得更难了。
可昆仑信奉的世界观, 本就是世事何有不艰难。
杨夕忍不住看了看花绍棠, 昆仑掌门一脸严肃地感受着天眼, 眼睛里还有点绷不住的幼稚好奇。
他知道么?
也许知道。
也许不知道。
但这个蛇妖的凡事放手, 从不教条, 从不专权, 真的极适合“有教无类”的昆仑。
并不只是不划分受教者的族类品行,还包括不划分所受之教的门类。道就是道,不分什么道, 哪种道, 谁家的道。
或许才是初代先师们,选中他来继承光大昆仑的真意。
人类是做不到这种事情的。
因为人会患得患失,人会自以为正确,人会有控制欲,在门派的“道”的发展超越自身的理解之后。那个最初的革命派,就会沦为后来的保守派。率领同门锐意进取的先行者,就终于成了手握话语权的桎梏。
杨夕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七十岁满手老年斑的自己,又长大了一点点。
“要不要也试试我的?”花绍棠忽然故作严肃深沉,但谁都听出来兴致勃勃地出声。
仙灵宫掌门方沉鱼有点不忍直视地,看了天下第一剑小小一眼。
她是仙灵宫内部,比较赞成跟花绍棠搞好关系的那一派。但是每次花绍棠犯缺犯二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后悔。
陆百川乐呵呵一笑:“花掌门也有这样共享思维的法术?”
江如令面无表情地接口:“不,他有值得共享的色盲。”
陆百川:“昂?”
陆百川看看邢铭。
邢铭果断道:“不是同一种色盲。”
杨夕想了想,大能多如狗的场合,提建议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不如试试我的术?跟无面师父的不完全一样。可以一起看。”
江如令垂下眼睛,瞄了瞄杨夕的脑瓜顶。
“甚好。”
连偶术的灵丝卷上每一个人的小指,在场众人的视觉纷纷被共享在了一处。
仙灵宫弟子有人忍不住嘿嘿一笑:“系小指的灵丝,还怪缱绻的。”然后被夏长老敲了狗头。
众人大多是第一次尝试这种多角度复眼似的视觉,算师门的沈先生先扶着苏不言,慢慢坐下。
“等我缓缓,你们别乱动,晕!”
但是怎么可能不乱动,尤其是年轻弟子众多,转来转去简直忍不住。
人不是能一下子适应视觉的异位的,发觉自己能“看见”自己的后脑勺,人下意识就会回头。嗯,然后就“看见”自己的脸了。
“这可比照镜子方便多了!”苏不言转得最勤快,沈天算气得一直在打他。
多宝阁的百里阁主,最惊叹的却是两个比较特别的视野。
一个色彩灰白的视野,用深浅不同的颜色,勾勒出物体的形状。极为立体,没有色彩,也没有纯粹的阴影。
百里欢歌是六十岁穿越,方才自认并非学识渊博。
其实他年轻轻那会儿,好歹也当过百度贴吧键盘强者,豆瓣电影评论家,国产科幻粉儿,中华传统文化迷弟的百里欢歌,还是有一点见识和记性的。
他懵逼了半天,用三千岁的谨慎回忆着20岁时的经历,终于把眼前的视野,对上了大脑中一个模糊的概念:“夜……视镜?”
昆仑邢首座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鬼修习惯夜间出没,不仅仅是因为白天人多,容易吓到人然后……挨打。主要是我们看白天和晚上区别不大,晚上跟人打起来,也比较占便宜。”
百里欢歌:“……”
虽然知道邢铭真是很认真的在解释,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理由有点逗逼。不过是啊,夜行的物种,理应是夜行的视力。一直听说鬼修是色盲,但从没往这个方向上想过……
百里欢歌想了想,试探着问:“所以你们的鬼,不怕阳光?那大蒜、银子怕不怕?”
邢铭道:“我出土时,骄阳荡地。我所在之处,终年无雨。我恐水还有可能,怎么可能惧日?”
百里欢歌点了点头:“这倒和我们那边儿的传说不一样。”
邢铭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又露出个微妙的表情:“大蒜什么的,还有银子,都是我挺喜欢的东西。”
百里欢歌在昆仑的时候,听说过邢铭好个麻将,并且执着赢钱,谁的面子也不留。
喜欢银子,合情合理。
“大蒜什么梗?”百里有点迷茫。虽然这些年疏远了,但早几年多宝阁跟昆仑并肩作战的时候,他跟邢铭,也是方沉鱼一样的关系,如何不熟悉?
邢铭悄悄俯下身来,凑在百里耳边:“每次在食堂做了大蒜,这一天都能看见高小四儿被薰个半死,满山弟子都捂着鼻子走。”
百里欢歌一个激灵,看向邢铭:“反正你闻不着……”
邢铭目光坦然地回视百里欢歌,像个正经的王|八犊子。
另一个让百里在意的视野,自然是花绍棠的蛇眼了。
人偶师江如令事先提醒过,并非所有妖修都是这种眼睛,但蛇类不少都是。
百里摸着下巴琢磨了半天:“红外成像?”
有点像,又有点不一样。层次比红外成像更多,更分明,血海魔域韩道尊身上的黑衣服,和仙灵宫众人身上的白衣服,是能明显看出差别的。而没有被人体的温度覆盖。
昆仑邢首座因为没有体温,战部作战服同样是黑衣,看起来的颜色却又比韩道尊深一些。
暗道:“这徒弟好找,人堆里最黑那个就是了。”
花绍棠那边也正在惊奇:“噫,原来你们看人是这样的么?都看不见五脏六腑?”
花绍棠也不是说就能清晰透视五脏六腑了,但人的脑和心脏什么的终究是热一点。
所有人因为他这句话,纷纷去看他。
连偶术的无数个视野中,宛若谪仙的白发青年,若有所思般。
“怎么了?”苏兰舟见花绍棠思考,悄声问了一句。
花绍棠皱眉道:“我在琢磨,在人的眼里,我到底哪儿比人好看。”
一屋子男男女女都算上,齐刷刷都把眼睛转向别的方向。
不想给这混账提供参考资料,哪怕他是天下第一剑也不想!太气人了!
学术分享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它很讲气氛,和情调。
此时气氛刚好,花绍棠和杨夕一老一小,浑不在意的把氛围带动了起来。
昆仑人偶师江如令四下瞄了瞄,忽然对韩渐离道:“韩道兄,我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识海?”
韩渐离身为真魔,其实对这种多视野的感觉并不陌生,血海魔域的每一只真魔都可以是他的眼,他的耳,他的手脚,他的汗毛。但是邢铭那个视野似乎令他颇感兴趣,虽然少年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表情,但直勾勾盯着邢首座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忽然有心尝一尝鬼修的味道。
“看什么?”韩渐离有点爱理不理的回应,但他也知道,昆仑招他过来,肯定是有非真魔不可的事情。
江如令直言道:“有没有神魂本体。”
韩渐离皱眉:“那玩意可以看见?”
“可以。”这一声分别出自江如令、杨夕和经世门骆斯文。
江如令和杨夕一起去看骆斯文,骆斯文仍然躺在床上,眼眶子不停往外淌血泪,抬手遮了眼睛擦。
韩渐离想了想:“我信不着你,你家蛇妖威胁我也不行。”韩渐离不傻,被人看看社体结构,顶多就是被了解点弱点,或者最多做点小手脚。真有什么弊病,也是日后的事情。
但江如令是干什么的?
人偶师。
当年昆仑创派的时候,那位女人偶师一夜之间灭人全派震慑天下的传说,可还不算历史呢。
江如令这方面倒是没他师父那么辉煌的战绩,但如果侵入神魂这种级别的查看,鬼知道堂堂魔域之主,会不会从此就真的成了人家的人偶。
但也并不是就没有解决办法。
韩道尊一言九鼎虽不至于,但答应别人的事情还是会努力做到的。
一抬手袖子里呼啦啦飞出一大片黑影。
狰狞血腥的恶意瞬间扑面而来。
方沉鱼厉喝一声:“你干什么?”
仙灵宫弟子不用招呼就迅速在她身后结成了法阵。
夏千紫如今唯仙灵马首是瞻,大袖一挥,紧跟着离幻天弟子也露出了严阵以待的做派——就是法宝举得低了点,法诀捏得隐蔽了点。似乎随时可以放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嗯,是离幻天本天了。
场面上说时迟,那时快。
仙灵宫离幻天一结阵,昆仑这边花绍棠还没动,已经“哐啷哐啷”一片拔剑的声音。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井然有序。
原来看似松散的站队,井然是始终是按照兵器方阵站好的。
多宝阁主百里欢歌,身为少数派的新大陆代表,格外不禁吓。
第一眼看见眼角闪寒光的时候,身后四个管事就立刻涌上前来,哐当地面砸出四块芥子石,芥子石里直接蹦出来五十多人,头戴钢盔,手持盾牌,身上还绑着□□包。
百里欢歌低骂了声:“操!”
出来早了,几个管事太敏感,露陷了。
同是新大陆来的前仙灵宫长老陆百川就比较想得开了,见百里欢歌已然露了底牌,呵呵一笑,格外有义气地在身后划了一道口子。一身锁链疑似好捆绑、长相酷似花绍棠的黑发青年露出来,“师兄。”
一步迈过了那道虚空裂缝。
花绍棠这时候才缓缓抽出了斩龙剑,“仓啷啷——”金属的摩擦声格外刺耳。
眯着眼道:“行啊,看来是都有准备啊。怎么着?来一场?”
昆仑一方敢叫这么多不稳定因素到场,仗着的无非就是花绍棠的“谁也打不过我”。
正常场合是没人敢接花绍棠这个话茬儿的。
但这里毕竟不是正常场合。
一直蹲在地上缓头晕的算师门本代继承人沈从容,仍然维持着捂着脑袋的造型,头也没抬:“花掌门,刀剑无眼。还是收收神兵利器,我这地宫不怎么禁折腾。万一灵力太盛,激活了祖师爷设下的防护大阵,除了我谁也出不去。”
沈从容揉着鬓角斑白的太阳穴,很头疼似的站起来,直视花绍棠的眼睛,道:“我不开玩笑。”
仙灵宫离幻天一边,以方沉鱼为首不动声色。
新大陆来的陆百川,敦厚地呵呵一笑。
谁也不傻,他们这些不稳定因素敢冒险钻进花绍棠的势力范围,信任的自然不会是昆仑的人品。
他们是相信沈从容的智商。
一个传承了不知道多少年,或许比经世门还久远的,以窥天命为主业的门派,怎么可能没点底蕴。
要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辖制不住花绍棠,岂不是花绍棠比天道还要厉害?
那大家也不用来了。
或者来了死了,也死得其所了。
临死之前一定抓住花绍棠的手——我已经已经卖了一血,吃了我的buff之后,捅破天这个伟大事业就交给你一个人了!没脑子不怕,你就拿着你的棍子骑脸碾过去!
整座地宫之中,仍然没动的就只剩下苦禅寺佛修。
“阿弥陀佛!”清远主持一声佛号,身后弟子们翻乱的禅心锦才渐渐的安定下来。
等等……
我们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嗯……经世门呢?
只见原本经世门弟子所在的那片区域,不知何时已经完完整整地空出来一大块。
干干净净连一只鞋都没有!
而地宫最远端的角落,一群白底蓝色滚边儿法袍的经世门弟子挤到了非常狭小的一个角落里。
杨夕被挤得胸都快瘪了,吭哧瘪肚地:“苏不言,你临阵逃跑就算了,把我卷过来算什么事儿?”
苏不言同样挤得呼吸不畅:“你才是捏着天道秘密的人,你在这边儿,他们才不敢乱放地图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