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不知道, 从来没有人能知道,我们也只是去猜。”邢铭答道。
“如何猜?”花绍棠追问。
邢铭道:“其实没什么难的……”在看到花少棠瞬间漆黑的脸『色』之后, 斜了一下眼珠, 从善如流地改成“其实还是挺难的。”
花绍棠:“少说废话!”
“是。”邢铭敛起神『色』, 斟酌了半天,“如果说, 为什么我们能猜到, 而您猜不到的话,从源头上说……其实就是,掌门您可能始终没有意识到, 自己是个『色』盲。”
花绍棠一呆, 随即骂道:“说什么胡话?分不分得出颜『色』我自己不知道?”
“我不是说您分不清颜『色』, ”邢铭的话对花绍棠来说, 无异于平地惊雷,“我是说,您看不见颜『色』。”
花绍棠直直的瞪着邢铭。
邢铭:“您从没有用别人的眼睛看过世界,您怎么确定, 您的看,与旁人是一样的呢?”
那你也没用我的眼睛看过, 你怎么知道我跟旁人不一样呢?
花绍棠忽然想到了什么, 猛地转头去看江如令。
“我发现的。”江如令无奈,只好站出来, 扯了扯自己贴上去的纸脸, “蛇都是『色』盲。我人偶术初成的时候, 跟二师兄你斗过一回法,你还记得吗?”
花绍棠:“你输了。”
江如令垮下嘴角:“对,我人偶了你,但是结果却是我输了。空前绝后就那么一回,因为我又不能在你识海里面剁了你的神识,就只能控制你的身体去认输,但是我做梦都没想到,从你的眼睛去看世界,竟然是那样的……”
花绍棠皱起了眉:“哪样?”
江如令:“你看到的根本不是颜『色』,而是冷热。”
花绍棠愣在了那里,他实在听不懂江如令说的是个什么概念,对于他来说,颜『色』一直都是有温度的。
不同的颜『色』对应不同的温度。大家也都说红『色』看起来很暖,蓝『色』看起来很冷,到了夜里颜『色』会变暗,虽然旁人说是光线问题,可光难道不是意味着热吗?
江如令:“我吓坏了,跑去找师父。师父让我别声张……”
花绍棠怔怔的:“我想起来了,然后云师叔就也人偶了我一次。”
江如令:“嗯,然后师父们就开了个会,决定不告诉你。”
花绍棠一抿唇:“为什么?”
“大师父说,如果一个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他自己是个残疾人呢?
“二师父说,你那么努力才修成了人形,不想你觉得自己跟我们还是不一样。
“你师父说,你这畜生本就难管教,要让你知道自己是个弱势群体,还不越发骑到师父头上来?
“不如让你就这样,傻狍子未必没有大福气……”
花绍棠直接拔出了斩龙剑。
江如令连忙用杀狼剑架住:“哎哎哎,你师父就这么说的,原话!”
花绍棠横着剑:“还有呢?”
江如令:“还有我师父说,怕你不好找对象。我跟她说了,她这是瞎『操』心,她就不信。”江如令拽了拽脸皮。
“后来我人偶术大成,学会了人偶动物,才发现这世上大部分的蛇,都跟你一样。”
花绍棠沉默下去,似乎陷入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思绪里。
那神情看起来,却不像是全须全尾活了半辈子,才发现自己是残疾人的惆怅。
而是一种,温存的缅怀。
斯人皆已不在,然而隔着几千年的光阴,依然能够感觉到,师长们那无微不至的呵护。
熬过了创派艰难的初代师父们,大多都是剑修。若非心怀一捧铁血柔情,也教不出一条杀生茹素的小蛇。
苏兰舟拍了拍花绍棠的肩膀:“其实我觉得,你师父说得挺对,正因为你看到的世界与我们不同,所以你悟出来的极寒剑意,才比别人都深刻。自从你悟出剑意那一天,我们这些同辈的师兄弟,就都打不过你了。”
花绍棠:“是啊,我是个蛇妖,剑意比旁人成的都晚。成剑三百年,才有了一点点剑意。”
而同学的人类修士,常常都是先有了剑意。
剑意才是剑修的基础。如断天门那般不筑本命灵剑的道统,也没耽误了剑意的修行。
一路走来,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
可师父是个满嘴跑马车的大骗子,硬要说人和妖的全部区别,就是妖修实在笨得令人伤心。
笨嘛,先飞就好了,勤总是能补拙的。
是自己选择了学剑,上昆仑的心思就是为了剑,修成人身就是为了可以握住剑……
花绍棠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斩龙,夕阳的光辉沿着剑刃的纹路勾勒下来,亮呈呈地闪着眼睛。
真的,很喜欢剑,又怎么舍得放弃?
江如令:“我也灵剑三转了,掌门师兄你不要总拿斩龙吓唬我……”
花绍棠:“四转你也是盘菜,无妄海上自己看,就你这丑脸,塞里就是个标本。”
江如令捂脸叹气,不用看,他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似乎是不知不觉间的,猛然回首才发觉,剑已经成了这最难修剑的蛇妖,最自信的存在。
提起花绍棠,人们先想到的是剑,然后是昆仑掌门,最后才是妖。
就算说到花绍棠的帅,这世上也总还有人对花绍棠不服气,夜城帝君卫明阳啦,多宝阁云中子啦,总能举出几个例子比一比。而且花绍棠他不是矮矬子么?
可是说到花绍棠的剑,毫无疑问地能令所有人闭嘴。管你是惊天动地的剑阵,还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剑意,或者双神兵、多神兵的本命灵剑,任何天赋和优势,在花绍棠绝对的强大面前,都只有低头称臣。
三尺斩龙,冰霜剑意,花绍棠是拿着最普通的资本,以愚笨之资登临绝顶的。
天下剑修,无人不服。
花绍棠:“行吧,就算我是个『色』盲,但这跟昆仑是月亮有什么关系呢?”
掌门人的问题,还是得由昆仑第一背锅侠邢首座来回答。
邢铭道:“掌门第一次进入虚境的时候,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花绍棠:“冷。”
绝对的寒冷,几乎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冻结了时间的流逝。
花绍棠就是枯坐虚境,悟道多年,才终于参透了寒冷本身不是力量。真正的寒冷,是没有任何能量。当能量的流动彻底停下来,时间就被终结了。
邢铭却道:“但是通常人的第一感受是黑。”
并非没有光,但是因为没有任何反光的物体,放眼望去,除了自己,都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邢铭:“无的黑暗,才是极致的。我们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天才地宝,可以黑到那样的程度。煤炭不行,玄铁不行,人的头发更不行。甚至在熄了灯火的密室之内,真正以修士的眼睛,也是可以视物的。唯有虚境之中,即使打着光源,也依然照不亮四方。”
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
虚无才是终极的黑暗,不论有没有光。
邢铭:“但是在天幕的面前,我们会看到一样的黑『色』。尽管从小看过的道典,都告诉我们天幕就是黑『色』的。但去过虚境的我们,难免忍不住怀疑……有没有可能,天幕其实是透明的,我们只是隔着它,看到了虚境。”
花绍棠叹道:“大胆的猜测。”又是无比合理的猜测。
修士漫长的一生中,见过了虚境,就绝对忘不了那虚无带来的恐惧。活得越久,见过的东西越多,越会觉得这世间仅有的两处绝对的黑『色』,巧合得如此异样。
可惜他虽然在天幕之上,也能分辨出那是黑『色』,但如果像江如令说的那样,其实自己一直是以温度辨颜『色』的话。天幕的近处,虽然冷,却远不如虚境那样冻结一切。
隔着一层透明的天幕,那是只有用肉眼对『色』彩的感知,才能分辨出的异样。
花绍棠终于了然:“天幕之外,唯有日月,若假设天幕之外是虚境的话,那么漂浮在虚境中的昆仑,不是日,就是月了……”
“等等”花绍棠忽然又想起一事,皱起了眉头,“邢铭,你明明也是个『色』盲……”
“首先我当过人,知道自己是『色』盲。其次……”邢铭谨慎地瞥了自己师父一眼:“这个其实还是挺难的。”
邢铭证道的过程,就是一场聪明人的游戏了。
“就像掌门你对虚境的寒冷格外有感触一样,我自从第一次『摸』到天幕,就对它的存在,感到一阵阵无法压抑的烦躁。师父为了克服对寒冷的恐惧,静坐在虚境中悟道,弟子便上行下效,时常去那天幕之前,修炼自己的冷静。
“我是一个鬼修,天生怨念,所有的直觉都不可信,我必须要学会绝对的冷静……”
绝对冷静,绝对客观的思考。
时刻审视着自己的思维,不敢漏过一点凭空生出的消极心态。
其中艰难,并不比妖修吃素更容易。
但邢铭只要还想在这人世间行走,这就是他一生必须背负的残缺。
行大道者,不畏艰险,芸芸众生争一线,谁还没翻过两座别人没有见过的高山。
“看久了一片黑暗,人的目光便难免被那些镶嵌在天幕中的星辰所吸引。我渐渐开始疑『惑』,真的是天幕吸引星辰镶上去的么?”
花绍棠一怔:“不然呢?”
邢铭张开两手,比了一个棋盘,又比了一个扣上去的动作。
“我辈修士中原本的传说,天地乃是一片混沌中诸神开辟的空间。然而看到天幕之后,我总觉得,它不是开辟出来的边界,而是……它挡住了我……”
挡住了修士们继续向外的探索,挡住了智慧生命此生踏足的领域。所以,邢铭觉得憋闷。
“然后我忽然有一天想到,有没有可能,星辰并不是被吸上去的。而是,它们本身就是一种会往上飞的东西,只是天幕把它们挡住了?”
花绍棠点了点头:“又一个大胆的猜测。”
邢铭:“星辰与芥子石同质,这个我们都知道。芥子石作为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天然空间材料,几十万年间不曾发现第二种,简直就像诸神的恩赐……”
花绍棠眯着眼,淡淡接口:“简直就像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
“正是,”邢铭颔首,“那么如果这世界真是由神创造的,那么为什么星辰会飞,而我们的昆仑山全部由芥子石组成,却并不会飞?到底缺少了什么条件?”
只听邢铭继续道:“然后,弟子一直想搞清楚的另一件事,就是昆仑一旦封山,定要一甲子后方可开山的原因。此事始终是制约六代昆仑发展的一大桎梏。我查阅了大量天文地理古往今来,与时间规律有关的资料,雷打不动六十年一轮回的并不常见,终于被我发现,月亮的大小,一甲子一个周期。依照近大远小的视觉规律,说明它每一甲子,会有一次离我们最近。
“两相结合,让我想起了一种逻辑上的可能。”
“什么可能?”花绍棠追问。
“师父破碎虚空的时候,距离远近可有差异?”邢铭问。
花绍棠一愣:“近则省力,远则愈难。”
邢铭又问苏兰舟:“大师伯布置传送阵时又如何?”
苏兰舟:“近则灵石消耗少,远则灵石消耗多。与破碎虚空相类。”
邢铭点头,对花绍棠解释:“于是弟子就想,有没有可能,诸神创世之时,并非随心制定了规则,而是他们也要遵从规则。
“如果当年的天藤是一种空间装置,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断绝天藤之人,可能就是挖坏了这个装置的能量系统。于是天藤的这种传送能力减弱,只有距离很近的时候,才能够使昆仑山出现在世间。也就是每六十年一次的,距离地面最近的时候。同时这种能量也快被耗光了,所以我们的芥子石不会飞。”
花绍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出来:“我实在不应该带你回昆仑,把你送去经世门,可能有用多了。”
邢铭忍不住嘿然一笑。
花绍棠:“可是我不明白了,如果说他们瞒着我,是为了不让我发觉自己原来是个残废,你这畜生瞒着我作甚?你这样给我解释一遍,这不是也能听懂么?”
邢铭忽然噤了声。
江如令忽然也默默跪了下来。
高胜寒虽然一直没『插』话,但他一直就跪着没起来。
苏兰舟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花绍棠一愣,不太确定地,看了看这跪了一圈的,在这世上与他最亲近的人们。
终于还是邢铭才能把话说出口。
“师父,我们瞒着你,其实不是怕你发觉自己的『色』盲。我们是百年之内才渐渐得出这些猜测的,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因此而进阶了……”
花绍棠瞬间就明悟了。
参透世间真理,历来容易使人进阶,尤其是天地为何物这么重大的事情。
然而,昆仑当代的掌门人,继续进阶下去的话,会死。
花绍棠怔了半晌,缓缓闭上了眼睛:“你们这群混账……”
无声之中,花绍棠解开了周围铺下的数十道防窥探屏障。
抬起头,望着空中的陡然直立起来,一座叠着一座,漂浮在空中的浮岛们。最宽广的地基稳稳扎实在大地之上,笔直料峭成一线。每一座都比下边的一座小一些,叠罗汉似的直入云霄,每一座都隐隐环绕着『逼』人的灵光。
“想不到天藤竟然是这个样子……”
微微侧目,他又伸出手指点了点其中的一处:“那是我们原本的昆仑吧,下面接的是五代墓葬中搬过来的山峰?你们觉不觉得,中间像是少了一截的样子?”
对于目前修仙界,唯一勉强能与昆仑相抗的仙灵宫而言,花绍棠绝对是他们建派以来最大的乌鸦嘴。
昆仑众人尚未回过味儿来的时候,尚在其中一座浮岛上整顿门人的仙灵宫掌门方沉鱼,忽然回头,望向缺了月亮的东方天际。
“不好……”
几乎是映着她话音刚落,远方的地平线上,一座琼楼玉宇灵气『逼』人的浮岛,携着无数的风雷法术禁制神光,呼啸着飞扑过来,一副誓要与小伙伴儿们相聚的气势!
景中秀眼镜都惊掉了。
“仙……仙灵浮岛?”
仙灵浮岛的后面,成千上万白衣马尾的修士紧追不舍,诸人使尽了手段,丝毫阻拦不了浮岛回归族群的决心。
每一个人心中都很茫然,直到看见昆仑山旧址上耸立的,一柱擎天的浮岛群落。
终于有聪明的弟子,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