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夕在秘境里,只度过了匆匆几月,一场历练。可对于昆仑的邢铭等人来说,时间却已经轰轰烈烈的前进了三年。
风起云涌的三年。
当日杨夕、邓远之被蓬莱异客抓走,昆仑剑冢管事焦则一死以传递消息。
昆仑上下皆惊。
剑冢闭合是三天前的事情,而焦则新死,尸体又不在剑冢之内。须知剑冢看守无指派是不可以随意离开昆仑山的,所以……
战部次席张子才,主司侦查、刺杀,他爹是个散修,入道之前祖祖辈辈都是衙门里干得捕快或者仵作。家族兴趣使然,张子才在勘察现场方面颇有天赋,细细的摸了一遍战斗之处的焦土,得出结论:
“焦管事是被打昏掳走的,战况相当激烈,且当时剑冢内不止一人。敌人的招式,范围大威力却小……弟子怀疑是……”
“但说无妨,错了不算你的。”
张子才单膝跪地,头皮发麻,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他不是怕猜错,相反,他是怕猜对了。
“怕是蓬莱。”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所有高战都在家里,却被蓬莱在眼皮子底下掳走了剑冢管事,照这个趋势发展,这天下可还有一处安全之地?
那些小门派小家族,舍家撇业的来投奔昆仑,昔日的地方豪强窝在无色峰下的破帐篷,时不时还要受高堂主这个阴人整治。图什么?不就是图个昆仑高战满地跑,安全?
刑堂堂主高胜寒面色青得发紫:“所有刑堂放下手上的事情,全山给我点人头,还他妈有谁在我眼皮子底下没了!”
战部主外交,刑堂主内务。职责所在,刑堂的人才甚至有不止一个可以背得下昆仑全山上百万人的所有名字,甚至能对得上脸。
不到半天,就得回了结果。
投靠的外人不算,昆仑自己人一共有七十九人失踪不知去向。据了解他们的刑堂分析,这其中有五十二人应该是畏战叛逃。
剩下的人被详细打听失踪前的去过的地方,接触过的人。
不一时就有人来报。
“战部沐新雨,丹器堂供奉沐天莱夫妇的幺女。”
高胜寒心都是凉的。
沐天莱夫妇是昆仑的老人,一世夫妻生了五个子女,二百年前与蜀山邪派正邪大战,前面四个儿子倒霉催的竟然全把命扔在了那片山上。
最惊才绝艳的长子,抱着血魔老妖的大腿同归于尽,连本命灵剑都找不回来。
三子、四子由于领队的大意轻敌,被邪修捉去练了傀儡,魂魄永世不入轮回。
那夫妻两个却没有埋怨任何人,抱着次子的尸体哭嚎一场之后,又生了小女儿沐新雨。照顾得几乎不敢让这个颇有其长兄风采的小丫头片子单独出门。
所以整座昆仑山三百岁以上,但凡经见过当年那场大战的,全都对这个姓沐的小姑娘关照有加。
他们心里对沐氏夫妻有愧,可是这愧疚并不能说。
昆仑每年都有战死的人,修仙界每天都有横死的人。道理上,并不因为你们恰好是兄弟,就比别人更应该得到抚恤。
紧接着,刑堂又来报。
“阵法堂经讲邓远之,大长老的……学生。”
高胜寒低骂了一声:“妈的。”
昆仑大长老虽然是个苏兰舟虽然也是个剑修,但其最负盛名的却是阵法一道。流空地缚封灵阵之名,连以杂学见长经世门也要甘拜下风。
苏兰舟一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昆仑山上“畜生”多,“人”少。门下弟子横冲直撞都随了代师授艺的白允浪,除了剑什么也不会。
阵法需得七窍玲珑的心肠才能学精,苏兰舟本来看上了邢铭,奈何那玩意是个尸鬼,理论学得再扎实他也画不出阵。
捡到一只“砍号重练”的邓小少年,苏兰舟简直觉得自己可以瞑目了。可邓远之自有他的坚持,他对苏兰舟执师长之礼,恭敬勤勉,奉若知遇之恩。
却就是不肯拜师。
高胜寒私底下为了让大师伯可以瞑目,对邓小少年威逼利诱了许多次。邓远之日日穿着高堂主的小鞋,却仍然安静走自己的路。
北部雪山战场沦陷那年,守在大行王朝的九薇湖单身回援了昆仑。副手邓远之却觉得这更可能是调虎离山,自作主张带着留在大行王朝的全部人手,奔赴了北部雪山的战场。
这是一支,起到了莫大作用的生力军。
至少高胜寒可以放心相信,这些人身上绝无携带那奇怪的蛊毒,不至于毒发害了旁人。战斗的间隙,高胜寒第一次把这个不识抬举,独来独往的臭小子看进了眼里。
“你上辈子,多大死的?”
邓远之默了一会儿:“不到三十。”
高胜寒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刑堂堂主观察一切潜在的危险,一个夺舍者,高胜寒一面瞧他不上,一面又视他为不稳定因素。
日子久了自然发现,这小子的博学,总让人以为是个老魔头,可他日常的习惯,却不是几百年前的风俗。
“为什么不肯拜师?”高胜寒也是一身的伤痕疲累,摇摇晃晃中,言语真实而难听:“我本以为你小子贪生怕死,学了艺就要走人的。”
邓远之抬眼看着高胜寒,双目澄澈得像北部雪山深黑的夜空。
他说:“高堂主,你这么掏心掏肺我不习惯。”
高胜寒咬牙,心说我要不是怕一巴掌下去把你打死了,我肯定给你一巴掌。
然后邓远之的目光落在漫山遍野狱血迎敌的昆仑剑修们身上,却不肯解释。
他只是平静的回答:“昆仑很好,但我不配。”
是人,都是有心的。
即使高胜寒平日里总是一副冷心冷肺的样子。
从那以后,高堂主总是对这个跟自己的属性有点相似的混蛋玩意儿,有意无意的抚照一二。
慢慢来吧,高堂主想。
反正大师伯这一两年还死不了,不信昆仑这妖孽横行的地界儿,收不了这小犊子的心。
可是没想到,这小犊子却要先死了!
你小子的气运怎么也跟我似的?上数五十年,后看一百年,一生都在事倍功半,就没走过半个顺字儿!
“妈的!”高胜寒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只听那回话的刑堂又说:“邓经讲是跟五代守墓人一块儿没的。”
高胜寒对杨夕就没什么感情可言了,只是一听五代守墓人丢了,下意识就想把连天祚抓来打一顿。
咬牙切齿道:“她可真会丢,来昆仑五年,这都丢了两次了!掌门禁了她出门,她都能丢山里,真是丢得一手好人!连天祚呢?”
回话的刑堂瞥了自家堂主一眼,面无表情的,“弟子顺手也查了,连天祚又去了那个马家村儿,然后……”
高胜寒有了不太妙的预感。
果然,那刑堂面无表情道:“整个儿马家村儿的人都丢了。”
这回连高胜寒都面无表情了。
心很累,简直是灾难。
乱世之中,一个村子的凡人失踪,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情。盗匪流寇猖獗,邪修妖魔横行,百多个凡人的小命儿那还真不如一百张纸结实。
可那个村子有连天祚守着……
那可是个灵修,木头脑袋的灵修说要守个什么东西可是要拼命的。真的拼起命来,高胜寒都不十分有把握不声不响的弄死连天祚,尽管后者卡在筑基期不得寸进。
可是灵修老不死,那物种死一个肉身再捏一个,死一个肉身再捏一个,高胜寒在昆仑呆了五百多年,连天祚都筑基三回了!
连天祚可是活了一万多年的老东西!天知道他筑基过多少回!多少人想弄死他,又被他活了!
高堂主满脸阴郁看着回事的刑堂,“还有谁,一起说完吧。”
“马烈。”
清脆的一声陶瓷碎裂的声响,高盛寒失手打落了桌面上的茶杯。
汇报的刑堂显然是按着失踪人口的重要性,依次汇报的。
马烈两个字,甚至不需要什么身份的解说了。战部次席,冲锋最猛的那一位,昆仑人人都识得。开战以来,昆仑战死人口,若一定要排个对门派影响列表,那排在第一位的必然是宗泽,然后甘从春,然后云想游……
若马烈战死,他就是第四个。
而这,还并不足以让冷面黑心的高堂主如此失态。如果说昆仑山上每到危难,谁最绷得住,总是邢首座那个两面三刀也比不过冰雕雪冻的高堂主。高胜寒就是有那个本事哪怕昆仑山在他面前塌了,石头砸到脸上,都还给你一声冷笑。
大白和邢二对此的评价是,“死要面子的男人,怕是要绷到做鬼那一天。”
此时的高胜寒,面上依然是一片冷水清波。可是他的手在抖,很细微,难以察觉。
为什么是马烈呢……
透过临时刑堂那没糊纸的窗框,高胜寒看见外面乱哄哄的无色峰营地。
弟子们都很忙碌,依附的各方人士也都很谨慎。银甲的战部来来往往,覆面的刑堂在谨慎的巡逻。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和昨天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和安全的年月,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不知道……
高胜寒在心底轻轻的说。
刑堂的领队跟着高胜寒太久,似乎从神情就可以猜测出他的想法。
“没让战部刑堂以外的弟子知道,毕竟事情还没有个结论,不知道蓬莱是要干什么,怕引起哗变……”
高胜寒回首注视着自己的得意门徒,已经可以独挡一面的刑堂领队。眼中依然是寒凉:“月影,你今年多大了?”
名唤月影的领队被打断陈述,怔了一下。
高堂主与邢首座不同,自家领导可从来没有帮手下做饭、补裤子之类的体恤情怀,裂剑高胜寒的铁血柔情全部表现在,从早到晚盯着他们不许犯一丝错误,稍有不逊就是一顿皮开肉绽的刑杖。
天长日久,刑堂的人带上面具,言行举止都好像一个模样。
刑堂不如战部那么尊重人性,但刑堂在此次抗怪战场上的折损远远低于战部,因为他们不犯错。生性乏味的高堂主,觉得个性这玩意并没有什么卵用,刑堂尊重的是人命。
高胜寒突如其来关心,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尽管人家战部那边邢首座几乎知道哪个臭小子半夜爱踢被,哪个死丫头吃饭总挑食。
他跟了高胜寒许多年,堂主却连他年纪都记不得。
可还是有点受宠若惊。
他心里头嘀咕着,面上却一派稳健:“弟子今年一百七十八。”
高胜寒看着他,半晌移开了目光:“你也不知道。”
昆仑的年轻弟子都不知道,甚至马烈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姓氏对昆仑来说意味着多么重要的传承。
三千年前,六代昆仑于乱世创派,最初参与这理想有三十二位坐师。
“有教无类”,不容于世的理念,令年幼的六代昆仑举步维艰。它触到修真界老牌门派的最根本利益。
三十二位坐师一路走来,趟过血火刀山,脚下尸骨无数。年轻的昆仑在正派、邪派双方的清缴之中,蹒跚的站稳了脚跟。
彼时,三十二位心怀天下的年轻坐师,战死者二十有四。
如今的昆仑弟子,大多只知生者姓名,不知死者牺牲。提起昆仑的开派祖师,总说是八君子。
可花掌门是明确的跟高小四儿说过的,“虽然那战死的二十四位师父,连一个衣钵弟子都不曾传承下来,可你们得记得,没有他们,你们未必有今天的坦荡仙途。”
那时候,花掌门按着年仅六岁的高小四儿,对着剑冢的方向,邦邦邦磕了三十二个响头。完事儿把孩子拎起来一看,“哎!这怎么磕出包了了?”
一脸不靠谱的后悔模样。
六岁的高小四儿,被不靠谱的掌门人霍霍得满脸是血,闻言“哇——”的一声就哭了。
花掌门悄悄变回原形,把小四儿顶在头上飞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哄住了娃娃不哭。
然而心大如斗的花掌门至今都不晓得,六岁的小四儿并不是飞到天上被哄得不哭了,他是被掌门人狰狞的原形吓得不敢哭了。
六岁的小四儿能知道什么叫龙么?
六岁的小四儿只知道那大嘴叉子一张开,能吞下十几个小四儿。
蓝天白云之上,银色巨龙摇着它短短的肉角,呜嗷呜嗷的告诉了高胜寒剩下的八位坐师的结局。
并不全是善终的。
除了一位飞升之外,另有一位后来背叛了他们共同的理想,被剩余几位无声无息的铲除。死在了暗无天日的不知什么地方,带回来的只有剑,和八位坐师中唯一一位女性,满脸的泪痕。
剩余六位,有三位终生不曾婚嫁,留下的只有无数子女一般的弟子。
另有三位成了家,子女们继承了他们的理想,继续为那最初的理想奋斗。
可是生命太脆弱,修真之人又动辄孤寡一世,三千年后这三系家族,就只剩下了一脉……
他们姓马。
高胜寒闭上眼睛。活得不够久,是不会知道的。二三百年一场大战,修真界横死之人甚至比自然坐化的还多。
他近些年常想,这一场逆天改命的挣扎,到底是幸运,还是灾祸?
修行一世,洒尽热血,昆仑最初的种子,如今只剩了马烈这么一颗独苗儿。马家上数四代的一位先人,为了不让后辈躺在祖宗的功德簿上虚度了年华,向花绍棠要求禁绝了马氏后人的优待。
而今,没有优待的马氏后人,的确没有虚度年华,冲锋在前,劳苦功高。几次险死还生,邢铭还能稳如泰山,高胜寒却几乎暗地里急死。
邢铭对他说:“就因为你这个态度,这匹小马,就不能拨给你刑堂。”
而今,昆仑最后的开派血脉,马氏门人,终于在天下大劫之中……绝户了。
三千年,什么都不剩。
时光拉扯得足够漫长之后,开派的三十二位坐师,无人善终。
高胜寒眼里,有冷月的色泽,对一百七十八岁的年轻刑堂摆摆手。
“去告诉邢铭。”
这世上大约,真是没有永恒的。
没有千秋万代的修真门派,也没有不老的英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