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蝉仍在敲鼓。
廖化大步出去,一声吩咐,官兵们便将她从登闻鼓前拽了下去。
廖化道:“别在这儿敲鼓了,事儿我们已经知道了,你义父身体不好,回去照顾他吧!”
貂蝉大惊失色,一把扯住廖化的袖子,“民女求见太守老爷,民女愿意用自己…换两位师弟。”
如此美艳妇人,说出如此凄楚的话,廖化心头自是少不得一份悸动。
可他估计做出冷漠的一面,“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得罪四公子的是你那两个师弟,不是你。”
说罢,廖化带着一干侍卫,翻身上马往西牢狱方向去了。
只剩下貂蝉失魂落魄的跪在门口。
天已经渐渐黑了,那些“好心人”也逐个散去。
一腔热血总是有时效的。
似乎是预料到,不会有什么结果,大家的热情也都消散了不少。
只是嘟囔着,抱怨着,愤愤离去。
过了好久,貂蝉听到身边有动静,木然的抬起头,却没想到来者竟是师弟王叔和。
他的脸色比貂蝉还要难看。
“师傅醒来便寻你,我只说你进城去市集采买,师傅看天色晚了,便让我来接你。”
貂蝉魂不守舍地淡淡回道:“师傅问他们了么?”
他们,自然指代的是被关四公子抓起来的二弟子杜度,三弟子韦汛。
“问了。”
“你怎么说。”
“出远门去问诊去了,得三、五日才能回来。”
王叔和的语气有些露怯,他不轻易说假话。
貂蝉迟疑了一下,喃喃着反问:“三、五日…他们…他们能回来么?”
王叔和将这位师姐拉上了马车,缰绳一抖。
冷冷的说道:“自古民不与官斗,咱们…咱们斗不过他们的。”
说到这儿的时候,王叔和的眼睛狠狠的瞪了眼这长沙郡的官署。
这本是象征着长沙郡公平与正义的官署。
…如今看来,那高高的府墙,却是当权者将权利与约束分割的一方无形的壁垒!
刑不上大夫…律法从来不是约束当权者的!
今日的事件,给王叔和…给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上了极其“惨痛”的一课。
而随着王叔和的话,马尾扬尘,马车迅速的驶离。
夜色垂降,阴影笼罩中的长沙城官署更显得威严狰狞、深不可测。
廖立左右睡不着,站起身来,抬眼望着窗外的月色,随意问了句。“那敲登闻鼓的女子,走了么?”
仆从回道:“走了。”
廖立深深的吐出口气,再补上一问,“西牢狱那边?可有动静?”
这个…
“小的出门去打听。”
仆从出门片刻,回来禀道:“关四公子要夜审那张仲景的两名弟子。”
廖立的心情复杂无比,他拿起书卷,以此遮着脸,也遮挡着他那无可奈何的心情。
“密切盯着那边。”
“若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廖立的声音有些发颤。
月上柳梢,乌鸦“嘎嘎”而鸣,仆从打了个冷颤,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老爷如此这般的紧张。
待得这仆从走后,廖立不由得拿出一卷崭新的竹简,这是诸葛亮在蜀中制定的《蜀律》。
展开竹简…
廖立侃侃念道:“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
只念了这么两句,他就不由得一边摇头,一边喃喃:
——“恶无纤而不贬,话是这么说,可这位关四公子的恶,能贬么?贬的起么?”
…
…
长沙郡,西牢狱,刑房内。
火把爆出一个灯花,张仲景的两位弟子被领了进来,关麟坐在主审的位置上,与副审位置上的张飞交换了一下眼神。
旋即,关麟故意板起了脸,像是刻意的表现出一副凶煞气十足的模样,就连眼中也闪过一丝凶戾之光。
他森冷的对“杜度”、“韦汛”二人说道,“两位,我听闻管子有一句话‘弱子下瓦,慈母操锤’,慈母尚且如此,那张仲景与你们亦师亦父,多半也没少揍你们吧?噢…错了…一定是揍你们揍的不多,否则,岂会如此这般的不懂礼数,得罪于本公子!”
“——今日之事,众人围观目睹!”
“——天理昭昭,孰是孰非,自有公论,何必多言?”
两人一人一句,哪怕已经挨了打,却还是不肯屈服。
倒是有几分硬汉的样子。
“你们既如此执迷不悟,那就莫要怪我了。”关麟扬起手,“来人,就地绞杀了吧!”
当即,“踏踏踏”的脚步声就传来了,一干部曲有的拿着绳子,有的拿着架子,就进入了这“灯火通明、犹如白昼”的刑房。
这些部曲训练有素,有的人去布置“绞杀”台,有的人就拉着他两人,还有人将绳子套在他们的脖颈上。
那窒息感…一下子就汹涌般的袭来。
“你…”
“我俩不过是…是辱骂了你几句,你却…却要绞杀我们?你心中还有…”
“三弟别说了…我俩,我俩纵是有罪,可罪不至死啊!”
人都是怕死的。
别看白日里一个个嚣张跋扈,可事实上,他们料准这位关四公子就是再胆大妄为,也不可能真的杀了他俩。
虽是乱世,可诸葛亮治理荆州时,为了政通人和,对于“法”字看的极重,留下了稳固的法制基础。
一日鞭挞数目不可过百,凡是用刑犯人晕厥而止,杀人更是需要层层上报的,影响很大。
这也是对各地官府的一项约束。
可…谁曾想,这些约束在眼前这位关四公子眼中,就宛若浑然不屑。
——他还是人么?
——他是恶鬼吧?
——“关四公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终于,二弟子杜度先服软了。
关麟轻轻摆手,命人取下了两人脖颈上的绳索,两人如同一滩软泥一般,趴在地上。
大口大口的喘气。
一如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没有人敢在面对那绞刑的刑具时,言及不恐惧。
反观关麟,缓缓走到两人的身前,蹲下身子,依旧是趾高气昂的语气。
“现在,服软了?”
“我…我…”二弟子杜度一手捂着脖子,一边连连的喘气,“四公子,我们错了…我们不该骂你,可…可…若是还有一次,我…我们还是会拦在你面前,不许你见师傅!”
露出最胆怯的模样,却说着最坦诚的话。
关麟不免也对这位二弟子杜度高看一眼。
倒是三弟子韦汛一言不发,只是咬着唇,俨然…他还是不愿意向“关麟”这样的人低头、屈服!
“四公子…能…能放过我们么?”
杜度期期艾艾的问道。
“现在求饶,晚了!”关麟笑了笑,缓缓起身,背着手,“我这人狠起来,就连我爹都不放过…如何会放过你俩?”
“不过,念在你们都是医者,治病救人,也算是该有些福报,正巧,我与三叔有个赌约,且给你们个活命的机会!”
啊…
此言一出,杜度与韦汛同时抬头。
“看到这个屋子中所有的书籍了么?”关麟介绍起来,“这都是我在民间收集的土方子,足足十余本,里面记载的方剂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方才我与我三叔打赌。”
“莪三叔赌,绝对不会有人能在十日内将这些方剂倒背如流,我却觉得‘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有人肯用功,定然是能做到的!”
言及此处。
关麟随意将两卷竹简扔到两人的面前,让他们一边看,关麟一边说。
“这样吧,十日为期,若你们能将这些方剂倒背如流,谙熟于心…算是帮我赢了这赌局,那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权且放过你们!让你们回家给你们师傅养老…若然不能嘛…”
关麟又蹲了下来,意味深长的道:“上一个诋毁我,跟我针锋相对的是我爹,然后,我就让他下;了一封罪己书,将他的罪名告知天下!让他脸上无光,自惭形秽,至于你们嘛…罪己书就算了,就一辈子关在这牢狱里吧!”
“只可惜…你们的师傅还卧榻在床,奄奄一息…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关麟的话宛若一把刀,一刀刀的插进了张仲景这两个弟子的心中。
他俩人均无父无母,对张仲景的感情,早已是如师如父!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话,让他二人心痛啊!
说到这儿…关麟回望向副审位置上的张飞。
“三叔?侄儿想用这两个‘医学生’与三叔打了这赌,可否?”
“你这是耍赖。”张飞眼珠子一定,当即就演起来了,“你脑袋瓜活络,是诈俺,一个人十天,那两个人岂还能是十天?五天!最多五天,五天之内,若是这二人背不下来这些,那就算俺赢了!俺若赢了,你小子的那匹千里驹就归俺了。”
关麟略作思索,旋即目光回望向那杜度、韦汛二人。
“你们可想好了,本公子轻易不饶人,你们赶巧了…碰上我跟我三叔赌这么一场,五日…有问题么?”
杜度已经粗略扫过了他面前的一本,这是《千金方》,单单这一本中就有三十卷,五千多个方剂。
如果这样算,怕是关麟提到的一共一万个方剂,远远不止。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杏林就这么小的一个圈子。看书喇
这些“民间偏方”若然好用,早就流传于世,何必…会埋没至此、泯然于众呢?
也就是说,无论他们背多少,了解多少,都没有用。
甚至背的越多,印象越深刻,反倒是会对他们未来的医术产生极大的“误导”…
想到这儿,杜度不由得抿着唇,他心头暗道:
——『这关四公子,好狠的心哪!他是一石二鸟,他要…要废了我二人的医术,作为惩罚嘛。』
杜度是欲哭无泪,他看出了,这位关四公子哪里是赌局,这分明就是杀人诛心!
倒是韦汛,因为年龄小,更天真无邪一些。
他抬眼问:“若我们师兄弟当真背下来了,你果真能让我们走?”
关麟伸手朝向张飞,“你们可以不信我,可我三叔可是大名鼎鼎的张飞张翼德,他的话?你们总该信吧!”
啊…
此言一出,杜度与韦汛同时抬眸。
韦汛惊呼,“你…你就是那当阳桥下一声吼,喝退曹军百万的三将军…张…张…张…”
“张什么张?张飞就是俺,俺就是张飞!”张飞拍拍胸脯,“你俩什么东西?俺与侄儿打赌,有必要骗你们?”
这…
韦汛看了杜度一眼,两人交换过眼神。
“好,我们师兄弟答应你们,五日之内势必将这屋中竹简悉数倒背如流!若然…若然…”
杜度话说到最后,像是哽咽住了。
关麟替他说,“若然背不出,本公子就输给我三叔了,输了一匹宝马,到时候本公子就会很生气,而本公子一生气,后果就会很严重,你们俩自是一辈子也就别想再出这牢狱,至于你们师哥、师姐、师傅…更是断了那封念想吧!”
说到这儿,关麟伸了个懒腰,一副犯困了的模样。
当即,也不在理睬这一对可怜的师兄弟。
他望向张飞,“三叔?侄儿可受不了这牢狱中的阴湿了…就先出去了。”
“无妨,俺盯着他俩!”张飞笑着回道,“免得这俩小兔崽子背不出来,寻死腻活的…五日之后,那还如何验证?如何赢得你那千里驹?”
——关麟有个锤子的千里驹!
当然,张飞演得很逼真,关麟差点自己都信了。
而这一番话脱口…
关麟与张飞的目光交汇,两人各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多时,关麟已经走到甬道,朝外面行去。
倒是张星彩一早就在甬道处等着他。
她猜出了云旗弟的想法,可…总是有些疑虑,萦绕在心头。
“云旗?若你默写的这些医书…真的能救张仲景?那…你自己不就能救了么?何必让他们俩背诵、多此一举呢?”
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
让关麟脚步一顿,这要怎么回答呢?
他略微思索片刻,方才轻声回道:“我默写的这些医书,不过是在民间搜寻的古方,也怪我…记性太好,过目不忘…一不小心就记下来了。”
“可终究医术这门课程…博大精深,能记下来是一回事儿,真的能行医治病那就是另一回事儿。”
讲到这儿,他一摊手,“至于…星彩姐问的,他俩能不能救张仲景,我也不知道…这种事儿,听天由命,聊胜于无吧!”
说是这么说…
可实际上,关麟这次的一切行为。
包括选人、抓人、关人,都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需知,张仲景最有名的三个弟子——王叔和、杜度、韦汛。
在历史上,他们均是极其有名的人物。
王叔和做到过晋代时的太医令,他性格沉静,博好经方,且熟悉修身养性之术,尤擅长于脉学之理,着有《脉经》、《论病》六卷。
格外擅长儿科,哪怕在后世医学界也被封为儿科鼻祖。
杜度更牛逼,虽记载不多,但一句评价——“器宇深重,获其师之传,亦成名医,人称‘上手’”
在古代,能被冠以“上手”这样称呼的,那无异于在临床、内外科领域都有极强的造诣。
至于卫汛,他编撰的《四逆三部厥经》、《妇人胎藏经》、《小儿颅囟方》在魏晋时代享誉盛名,只不过,这些多以失传。
唯独《小儿颅囟方》尚存有一些条文记载于《永乐大典》之中!
不夸张的说,他的能力,是足够将医学理论与实践相结合
而这…也是关麟选杜度与韦汛的原因。
关麟没有将王叔和带来,是因为他擅长的是儿科,科目不对。
偏偏他又擅长脉学,这对留下来照顾张仲景的病情有所帮助。
而杜度的“上手”与韦汛的“理论实践相结合”的特点,或许…更有益于他们从这冗杂的医书中,互相论证,从而寻觅出能治愈张仲景“重度伤寒”的方法。
——关麟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其实…”张星彩意味深长的接着问,“云旗弟明明可以告诉他们真相,何必去做这个恶人?”
“真相?”关麟笑着一摊手,“真相重要么?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主观臆想的东西,谁会在乎真相呢?”
“这杜度与韦汛早已把我当成坏人,我若说这些医书是救他们师傅的?他们会信么?保不齐,非但不信,还要以为我是害他们师傅的,从而宁死不屈…”
“现在就挺好…他们把我当坏人,为了能出去这牢狱,为了能在张仲景面前尽到最后的孝道,他们会不遗余力的去背诵,去记忆…若是将这些医书都谙熟于心,倒背如流,或许,就能创造奇迹吧?”
关麟一口气解释了一大堆。
其实,他不是个特别在意别人眼光的人。
他做的每一件事,下的每一步棋,都是为了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为了能让他爹,他哥,他姐,他弟活下去。
也为了能让大伯、三叔、诸葛军师、法正军师以及这‘济世救人’、‘好人当长命’的张仲景活下去。
还有太多…太多“季汉”的人活下去。
他是一个逆子不假!
可逆子表象下,他需要背负的东西,又何其之多?何其之重呢?
…
…
冬夜,斥候策马在小道上疾驰,他在襄阳城门下马,跌跌撞撞的上前去砸门。
城楼上探出了一个守卫,厉声问:“什么人?”
斥候回报:“江夏斥候,八百里加急军情要上报满府君!快开门——”
楼上的两个守卫小声私语,大门缓缓开启,发出艰涩的声响。
斥候上马一跃而过,凌乱的马蹄声惊醒了沉睡的襄阳。
建安二十年冬。
关羽引兵出江陵,兵分三路,兵锋直指江夏的屏障——沔口!
白日一战,偏厢车、连弩之下,文聘军进退维谷,退入沔口。
整个沔口之外,满是曹魏残破的兵器、旗帜,还有死去的兵卒!
今夜,关羽大军于沔口安营三处大寨,互为犄角。
——局势迫在眉睫,间不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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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