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先生那没头没尾的故事说实话并不比我记忆中偶尔听闻的,那些总是惯于争执些几乎近是捕风捉影之事教师们最终得出的令人匪夷所思的结论更易理解,但若是排除那些晦涩的暗示,则未免平淡到令人昏昏欲睡。或许是出于礼貌,或许是出于习惯,我想我一定是比那位甚至有时卡壳甚至跑题万里的作者更字斟句酌,但无奈的是这终究不是为我讲述的故事。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便为自己那煞有其事般的思索而感到尴尬了,不过好在当我因怀疑渡鸦先生会在心中取笑而挪开视线时,我发现我似乎是他唯一的听众。譬如那对被渡鸦先生称为自林地的淤泥中生长出的双生兄妹,他们一个打着哈欠摇晃着这附近最粗壮的那株巨木,但毕竟他那更年长的兄弟根系扎的比起他着床时更稳固,因此它只纹丝不动便是嘲笑。
至于他的姐妹,我在尝试帮他寻找一株娇弱些的树苗时,在一片几乎滴落成雨的墨染中寻到了她的踪迹,她正同那在方才我们闯入时如同女主人般行礼,却又在为渡鸦先生安置座位时刻意于其两肩与杂乱的发丝间多停留了片刻,好似在安抚着暂且无法亲近的情人般的少女攀谈。我无意窥听女子间的秘密,虽然只是初见的一瞥我便自她腹部的疤痕察觉到了一个。
至于她那可能存在的孩子的父亲,我心中自然也有不太笃定的猜测。在转过头去前我瞥了一眼渡鸦先生,他在讲述那过于冗长的故事时如此忘我,我想我不必为了带走他的最后一名听众感到惴惴不安,况且眼前不就仍有一人安坐不动?自打我们踏入那有着数人之高的茧壳的领地开始,它便除了偶有的呼吸以及与之安宁颇为相符的心跳外便仿佛遭遗弃的死物。
不对,不如说它当真仍然活着吗?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先入为主的陷阱,这对于一名猎手来说可不应该。或许是因为哪怕知之甚少,我那些不容拒绝的旅伴们所展现的仅仅是冰山一角的不同寻常之处都足以使我对他们生不出质疑来,但公正些,按照术业有专攻的道理,我想哪怕他们中有几位在狩猎之事上有些心得,但我对自己丰富的经验仍有足够自信。
便是拿眼前这位来说吧,为了能够看得更清楚,我尽量踩着那些如同经络般半是掩埋半是暴露在空气中的树根接近了那仿佛沉睡,又好似比那显得更深些的茧壳,但令我感到挫败的是,不知是因为此地的光线实在太过昏暗,还是说在这片仿佛水墨写就的林地中仅仅允许黑白与少许灰暗存在,我发现自己除了将覆于表层的杂乱无章的缝合线看得更清外别无所获。
更有甚者,当我更长久的注视着那张或许早该被揭去却仍被恋恋不舍的披在身上的表皮时,它的褶皱与边缘的开裂,包括晕开的污渍,或许是由于光线的缘故,我发现越来越难以将它与皮毛鳞角之类联系起来,相反,它更像是一卷遭到了污染的卷轴,或是被装订的极糟糕的书页。而当这几乎能够改变认知的既视感到达顶峰时,我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翻动它。
随后,我便从那错觉之中挣脱了出来,但要我自夸那源自我的机敏,那我实在不敢居功,不如说我其实应当感谢那书就如此谜题之人仍心存仁慈,那表相仅是欺骗了我的双眼,却不曾将我的触碰也一道拉入泥泞。不过,我仍须承认自己此刻后怕不已,甚至在出于对危险的本能反应,或是仅仅因为恐惧而应激的后退时,若非珀尔修斯接住了我,我一定已满身污泥。
“怎么?他咬你了?”珀尔修斯似是半开玩笑的安慰道,但他的语气却极为认真,仿佛他真的相信他的这位朋友能够隔着这层纵然缝合的不算太好但胜在没有缝隙的表皮侵蚀到我,弄得的我竟也不自信起来,尚未站稳脚跟便急匆匆的望向指尖,好在仅是指甲盖处被那霉菌般的墨迹沾染了些许,闻起来有着不同于寻常油墨的泥地清香,将腥臭味冲淡了不少。
珀尔修斯见我发愣,佯做轻松的拍了拍我的后背,像是在安慰我方才显然失态的的惊恐万状,手上却使了巧力,我竟在自己未曾反应过来时便已站直且如同扎根般牢靠,我也因而不用分心于是未使那稍纵即逝的细节从我的指缝中溜走:若是寻常的猎手或许会被瞒过,但曾经同最狡猾的灵体打过虽然记忆不清但想来有着无数次的交道的我,知晓它们欺瞒的手段。
这张表皮于其中包裹之物而言极不合身,如同一个幼童将自己裹在成人的衣物之中抵御注视或是风刀霜剑,但即使他将自己的整个身躯隐藏在这件外袍之中仍太过宽松,于是便能解释那些粗糙的针脚,我能从中看出惶恐与不知所措,而在此之外的浓重眷恋则是使我惊讶的缘故:与我往日遭遇的猎物不同,它并不将此显然是夺来之物视为时装,而是真正的胎衣。
真是怪事,即使是我也能够看出这茧壳绝不合身,而尚未诞生的孩子,由于还未来得及接触它物,本该是对胞衣最为敏感,我记得曾有人,或是更高的,做过一些我只是回想便头疼不已的试验,但事实证明孩子们宁愿待在哪怕是不断以血液排挤着自己的母亲怀中,也不愿接受人造之蛹的拥抱,但也并非没有例外。揉了揉太阳穴,我想起了一位自称虫草的花匠。
又或者他本是那花丛的一部分,至少他办成了那样,而他的名号以及他同我讲起的关于黄蜂的故事似乎也印证着我的猜测。虫草先生告诉我他曾见过黄蜂的孩子从蜘蛛的体内钻出,它们早在诞生前便吞噬了着可怜寄主的血肉,却仍依偎在对方空壳的怀抱中久久流连。说来惭愧,那时的我不曾听闻黄蜂有这样的习性,便武断的将此视为贩售甜腻蜂蜡者的诋毁而已。
但如今我眼前似乎就有了这样一例,便不得不信那花匠若非是以寓言的方式讲着并非养蜂人的事,便是曾经在林地中见过眼前这位纵然尚未诞生但论年龄或许足够古老之物,而此刻的我则在好奇那凑在茧壳旁费尽心思的两人,想要唤醒的究竟是蜘蛛,还是黄蜂?又或者如同那花匠自称的那般,是披着蜘蛛外壳的黄蜂?我斟酌着字句想要发问,但答案来的更快。
我听到那女孩,那位女祭司在又一次试图唤醒那茧中之物,或者是想要至少得到一丝回应却不得后,语气中染上了急躁与愤懑不平,“我们不如直接将这些伤疤撕开,”她的语气足以使那同样有着凝固如血痕般伤疤的女主人皱起眉头,“原谅我的心直口快,玛丽内特,”于是我知晓了那位女主人的名字,“你知道我希望在同人说话时至少能够与他对上视线。”
那女祭司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抚摸着缝线的最薄弱处,她的指甲不算尖锐,起不到剪刀的作用,但她的手指正以不同寻常的角度缓缓扭转,仿佛正准备撬开锁头的钥匙,而我虽无依据,却毫不怀疑她的手的确如她所说能够开启或抚平一切伤疤。至于珀尔修斯,他早在那女祭司出声提议时便默契的退到了一边,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来是打定主意想要袖手旁观。
林地静寂了下来,我后知后觉渡鸦先生不知何时停止了叙说,正用自叶片上滑落的露水滋润着喉咙,而那对初见时不算愉快的姐弟,如今相拥着仿佛他们当真是无比契合的至亲至爱。那么,除去并不重要的我的意见,此刻唯一的阻拦便是那被称为玛丽内特的女主人,而令我大跌眼镜的是,她只是迷茫着犹疑了片刻,便选择了从众,“试试总比不试好,我想。”
事已至此,即使万般不愿,那即将被迫暴露,甚至或许他还会怀疑自己可能会被开膛破肚的黄蜂先生终于开了口,听上去像是叹息却不沙哑,这倒不稀奇,毕竟他并非以声带说话而是振翼。“玛丽内特,你的担心太过多余。”他半是斥责半是埋怨,不像是对情人反而像是对女佣,“纵然疤痕累累,但我的伤口早已愈合,无论身心,我只是蛰伏于此,静待时机。”
“什么时机?你知道些什么?”方才反常的沉默着的渡鸦先生,只在对方的话语落下的瞬间便截住了话头,敏锐的就像是藏在草丛中注视了陷阱太久以至于天地都成无物的猎手,我不禁怀疑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他想要从那茧壳中挖出那条重要的消息,因而付诸了足够的耐心,直到此刻,即使那依旧模糊不清,“卵壳的碎片,仅有骨架的幼鸟,我只能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