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站起了身,前日向裕争春询问那天刚来时,拿着瓦片吃饭的小女孩,这才知道了西坑这么个地方。
西坑其实也不远,就在木棚后面的山沟里。
大巴山脉是绵延在四川、甘肃、陕西、湖北四省边境山地的总称,也是四川盆地和汉中盆地的界山,山体长期受河流强烈的切割后,多峡谷,谷坡陡峭,所以造就了很多大塬深沟。
这山沟道路极为平坦,应该是被修建过的,那是因为之前这里就是大徽商安家的私产,因为这里还产煤矿,但是煤矿的品位并不好,
且翻山越岭才能入沔县,早在万历末年监税太监狼烟四起的时候,便是已经废弃。
以前附近的村民,会不辞辛苦的来这里,费力挖上好久,再运出去,向大户换些口粮。
可是后来龙鳞山这里成了匪窝,这些剩下的煤渣渣,便成了龙门寨的资源,挖煤的这些事情,基本上都是交给了这帮孩子了,即使他们有的还不满五岁。
李佑走进山沟的时候,便是听到了里面挖煤的响声,不过这响声并不大,李佑走进这才发现,这处山沟已经被开采了很深,所以出现了一座大坑。
李佑站在上边,便是看到了下面好几个忙碌的小身影,全身上下黑乎乎的,像是一只只小黑狗,在下面不停地蠕动。
在裕争春的带领下,李佑跟着深一脚浅一脚的下了坑。
坑底足有六个孩子,他们看着回来的裕争春,都是涌了过来,尤其是那天被黄毛打的那个小女孩,跑的最快,
围着裕争春一通呼喊,小手在他宽大的衣袍里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蒸山芋。
“山芋,山芋、山芋……”
小丫头一下高兴得大叫起来,这声音极为清脆欢快,这声音像是一个个小勾子,钩得李佑嘴角情不自禁有了弧度。
“橘子,别弄凉了,快分了吃!”裕争春笑着喊道。
叫橘子的小女孩,点了点头,将芋头拿了回来,递给了裕争春。
裕争春小心翼翼地将皮剥了,然后将芋头掰了又掰,掰了又掰,最后分给了面前的一帮孩子。
其中有着两个男孩稍大,他们咽着唾沫,却是摆手他们不饿,裕争春也没多让,就将剩下的全给了这五个年纪小的孩子了。
最后他手心握着山芋皮,分成了三份,走过来给了这两个大点的男孩,剩下的一绺[ liu]塞进了自己嘴里。
可是这点芋头怎么能够五、六个人分?
那叫橘子的小女孩一边舔着指头,一边回头眼巴巴地看着李佑。
她的脸上还留有血痂,是那天被黄毛儿打碎了饭碗摔的。
李佑挠了挠头,他身上真的没有什么吃的,若是有吃的,他可能早都自己先吃了,因为他自己整天也是好饿。
“如果刑婶那里有剩的话,我就偷偷给带过来……”
裕争春冲着他们道:“李相公自己在这里都吃不饱,你们一个个小馋猫,就不要看着他了!”
李佑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世道里,看到如此兄友弟恭的暖人画面,让他第一次看到了原来世道再恶,还是有人保存了良善。
他搓了搓手,温和笑道:“明天,明天大哥哥一定给你们带吃的来!”
“真的啊?”
“大哥哥?”
“真的!”
李佑的话,倒是让众孩童一愣,裕争春早已习惯指着李佑道:“这个叫曾阮、这个是黑溜子……呃,他的脑子有点不一般的……呐,还有小橘子、宋栢舜、大牛……
而这位就是前日给你们说的会神仙医术的秀才公老爷,可厉害啦,能把死人救活!”
裕争春一边说,一边拍着他们的脑袋,向李佑介绍着。
“是真的吗?”
“那能不能把我阿妹救活……我爹娘可是让我照顾好她的……可她去年就病死在路上啦……”
一个稍大点叫煤蛋儿的男孩睁着大眼睛,一边说一边眼睛就红了。
原本刚要热闹起来的气氛,一下子静了,全都是都眼巴巴看着李佑,就是连裕争春竟也是有了期待。
“不能呐!”李佑轻声道。
“唉……”
裕争春毕竟年纪大,叹了口气,突然想到了什么,立马兴致勃勃道:“相公,你能教我们识字吗?”
“识字?”李佑不由道:“读书识字有个屁用,现在我们还是得想办法填饱肚子才好!”
“啊……”
李佑的话,让得众孩童都是目瞪口呆,除了小橘子一脸懵懂之外,其他人都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李佑。
李佑的“读书无用论”自然是衍生于他上一辈子,可是在这个历朝历代与读书人共治天下的时代,读书识字的意义,远远超过了他社会功能本身。
这纯粹是阶级的作用力导致的,依着明朝的阶级统治来说,完全可以说是上面一个朱家大皇帝,下面有着少数官吏权贵的中皇帝,最后再有无数个乡村读书人的土皇帝。
所谓的“皇权不下乡”,很多人都是片面地认为在穷山僻壤的乡村里,是没有明朝法统,这样的认识是不对的。
“乡饮宴”、“鹿鸣宴”等,充分说明了任何地方,都是有着地方豪右治理民事,而这些人或许阴奉阳违、或许中饱私囊,
但是它本质上,仍旧是明朝朝廷权力的延伸,而且这种行政成本低廉,在明朝初期极为有效。
“读书就可以当官啊!”长相清秀的宋柏舜,看着李佑大喊道。
“对,读书了就可以吃上白面饼子。”小橘子笑嘻嘻说着,又舔了舔嘴巴。
李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真的觉得读书没个屁用,上学的那会,他经常感觉自己懂得很多,说起来头头是道,可是做起来,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
辍学后经历了社会的残酷,加上上学时花干了父母血汗,最后却无法报答,让他对读书极为不以为然。
“以前听私塾的先生说,读书可以明理,等我当了官,肯定明白道理了,那么我就不会这世道这么乱了!”
宋柏舜突然开口道,双眼里神采奕奕。
“读书可以明理?”李佑愣了下,读书真的可以让人明白道理么?
可这世间的道理的太多,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是读书人,说“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也是读书人;
说“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的是读书人,又说“廊柱太硬水太凉”的也是读书人……
读书人的道理,听着都对,做着都忘,或许从来都不是用来自己践行的,而是用来说教他人的。
大多的道理的出处,也许只是为自己当时的行为,找的依撑和慰藉。
世道乱成这样,朝廷滚滚诸公满朝的银章重臣,哪一个又不懂道理?恰是道理懂的太多太杂,守不住本心。
不过李佑仍是道:“好,我可以教你们识字!”
说罢后,他莫名感觉有些惭愧,一路往回走,一路心里不断想着:
“穿越而来,我到底在这个世道里,能干些什么?”
即便他心中没有确切的答案,可见过了那个太平盛世,谁能眼睁睁看着当下的这个鬼世道就这么一直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