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筛子是对所绑架肉票的酷刑敲打,使得肉票承受不住折磨,将家产虚报极多,往往一次赎人,就会使得家属倾家荡产且债台高筑。
出了水牢,这才发现除了昨天一起被押来的十七个青壮外,还有另外两人,以及李佑水牢内被关押着的六个汉子。
二十五人基本上都是只剩下了半条命,尤其是吴大鼎原本脚受伤,一路奔波,又在水中泡了半夜,现在浑身滚烫,神智都有些不清了,这让李佑心头极为着急。
此刻他不由下意识摸了摸他衣服内衬,稍稍心安。
一路走过羊肠小道,在这山腰这里,还有着十几个简易洞穴做的牢房,发出来阵阵恶臭,想必刚刚的喧闹,就是从这里提出去的肉票发出的。
很快众人便是上到了山坳中的一处谷地,谷地总体极为平整,有着十几亩地大小。
在这里最靠山岩里处有着三排土屋,呈“门”子形分布,正中处有一座简易的土台。
此刻土台上摆着四把座椅,有五人分坐,正中那一人李佑见过,正是昨日骑着乌驳马的那个四五十岁的汉子。
在他大椅上还坐着个珠圆玉润、妩媚丰腴少妇。
她内里穿着一件宽领褙子,胸口的肿胀,将领口撑的鼓鼓囊囊,像是随时会炸开一样。
他左侧一人一身穿交领襕衫,领部缀白色护领,手上拿了一把檀香扇,远远瞅着便像是富家老爷,应该是那二掌盘,曺[ cáo ]二。
右侧两人,一个尖嘴猴腮盘坐在大椅上,应是“狠心梁”张壮根。
另一个申字脸的大汉,倒是正襟危坐,不过手里却是提着一罐子烈酒,漫不经心地喝着,当是那酒鬼四掌盘,狮大勇。
在土台下算是一个简易的校场,是山匪平日里演练、杂耍之地。
校场两侧有着近百人,一个个头发蓬松、胡子拉碴,或坐、或斜靠坐在檐下,在校场外沿则是有一座大石碾子,碾子周围有稀疏的树林,树林之外没几米,就是十来米深的山涧了。
李佑上来的时候,这里正在过筛子。
“呸,你妈的比……正主来了!把他们拉上来。”【注1】
早在李佑等人刚刚上来,武诸葛便是坐了起来,使劲挠了挠脖子,朝地上吐了口痰,大手一挥,几个半壮子孩儿兵,便是朝着李佑这一波人走来。
李佑,心头一惊,突然门寨的“巡冷子”冲了过来,还未到校场便是大声喊话……
“大掌盘子,灌子山那边递来了书子,说是要我们速做决定与他们联营,然后西出茶店子,与他们一起往东出发,与八大王里应外合攻下东南门户平利、兴安。”
“八大王?嘿,攻个屌,赵光远是草包不假,难不成还真当贺人龙、李国安是草包不成?”武诸葛张狂笑着,接过毛胡汉子送来的一颗像枣子大小的一个东西。
这是蜡丸书,里面是一种非常薄的白绵纸。
武诸葛一边将蜡丸掐开,一边道:“下书子的人呢?”
“没停,骑马走了,说是要去旗杆山那边!”
“旗杆山?去猪老大那里?”
武诸葛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旗杆山是龙门山北边临近汉江的一帮大杆子,实力比他们龙门寨要强横些。
心下顿时有些烦躁,他最近身体不适,烦渴多饮且皮肤瘙痒难耐,看着地上自己方才吐的唾沫周围,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大堆蚂蚁,厌恶地接连踩了几脚,方才罢休。
李佑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他的目光停留在在武诸葛脸上和脚下的唾液,一时间若有所思。
武诸葛嘴上自语着:“若是旗杆山与灌子山联营,那他们龙门寨多半是要被放血了的。”
于是将书子,递给了旁边的曺二道:“看看下书子的人,到底是谁?我可不信灌子山那两个土鳖真有这个狗胆!”
罐子山以北盘踞着的是崇祯十一年“争世王”刘希尧、“过天星”张天琳的残余部下,多是当时出川北上,冲破官军围剿的一些伤兵。
后来农民军陷入低潮,李自成败走商洛山,张、罗相继就抚,他们就一直窝在了这里,领头的是“勇将”白惠喜,“米闯将”米进善,不过这两年罐子山真正做大的,却是一个外号“猪老大”的盐贩。
曺二将蜡丸撕开,抽出一张白棉纸,只扫了眼落款,便道:“张四虎!”
“呀,还真是正西营八大王的头号义子,张四虎……难怪灌子山这次大手笔,敢血洗略阳县城,原来后面是抱了大粗腿啊……”
张壮根也是凑了过来,接着道:“还是联营吧,万一西大王真能与他们里应外合,破了平利关呢?那绝对是有我们坐萝卜的苦日子。”
曺二皱眉沉思一时没说话。
从崇祯二年起,各地起义军多如牛毛,这些起义军多是打着农民流贼的名头,实际骨干基本都是陕西边军。
他们的起义的本心并不坚定,所以故意起了外号。
其名号受这个时代通俗文化的影响,如《江湖豪客传》(水浒传)、《西游释厄传》(西游记)等,所以都是混名,繁多且重复。
比如“闯王”高迎祥、“五闯王”贺双全、“闯世王”王汝贵、“小闯将”赵云飞等等,民间都叫“闯王”,湖广一带同时叫“铲平王”、“济贫王”的就非常多。
单是这“八大王”就有“南营八大王”、“北营八大王”、“西营八大王”,其中“西营八大王”便是张献忠。【注2】
狮大勇这时灌了口酒,突然难得的开口道:“联营也挺好,这世道早该变一变了!”
武诸葛顿时心里不得劲儿,他自然是不想联营的,张献忠、张四虎他们是干什么的?
那是干的诛九族、有死无生的天大买卖,而他只是山匪,准确的说他属于积匪,祖辈相传的那种……
如今更是官匪,所以他不想趟这水,可是他又怕张献忠万一真的打了进来,那么他首当其冲就是要被清算的对象。
“大王,万万不可联营!”
突然一道高亢的声音传来,唬的所有人都是一愣,纷纷寻声看去……
说话的人一袭程衫,略显狼狈的衣容,压不住他白杨树般挺拔的身影,苍白的脸上,一双星目依旧熠熠发光,单就是那么安静地站着,便是给人一种干净、空灵的感觉。
“嗯?大王?”
在武诸葛腿上半坐的丰腴少妇,名为大韵儿,是武诸葛的压寨夫人,她打量了李佑一眼,总觉得这少年浑身上下有一股难言的气质,轻声道:“读书人?呀,好俊……”
“鄙人李佑,表字汉臣,乃是清涧县的秀才,一直仰慕大王威风,早就有投靠之心。”
“投靠山贼?大伙儿听到没?喊我‘大王’哈哈……一个秀才居然要投靠我们龙门寨……哈哈哈……”
武诸葛猖狂大笑道:“那你为何被关入了水牢啊?”
顿时众多山匪,更是哄堂大笑。
读书人的在耕读传家的封建历史上,地位从来都是极高的,尤其是大明前中期,读书人的地位达到了顶峰,无论是在普通民众还是刀客、江湖间,对于读书人的尊崇那是耳熏目染,刻入骨髓的,本能会有一股天然的敬畏。
李佑丝毫不怵,掏出自己的户帖执照道:“大王若是不信,完全可以看我的生员执照!”
说罢,便是慢慢的一步一步冲着土台走去。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荆轲刺秦王的图穷匕见,趁着这个机会接近武诸葛当真是个好主意,可问题是他现在没个匕首,只有黑指甲……呃,一个传染俩……
在超过了李钦相等人一步左右时站定,将手里的户帖抛了出去。
曺二一把接住,粗粗打量上面有几处破碎,还有不少血污,那是李佑在略阳东门打斗,被镗钯划伤的口子。
他第一眼查看的是上面有着儒学和教喻的章子,见没有什么异常,这才认真看了起来……
“清涧县儒学正堂张所慜[ min ],为发给执照事:兹查有清涧县学学生李佑□(缺字),字汉臣,其人品行端方、力学笃行、学绩出众,堪充廪膳[lin shàn]生员之选。除造册详请咨部注册,合先发给执照该生收存。须至执照者,李佑□(缺字)年十九岁,系清涧县人,住小岔则。三代:曾祖泰,祖崶{fēng },父暨{ji}。右给收执。崇祯□(缺字)年十月初六日给,儒学学正张所慜。教喻李谦。”
因为有血迹刀痕的原因,二栏姓名、年月上,恰被镗耙刀刃所切,缺了两个字,但总体通读无碍。
曺二看罢,似笑非笑地递给了李佑,开口问道:“你蒙师,业师,座师乃是何人?”
【注1】:“比”此语,明已有之,用法,词意与今同。1《脂砚斋》只见一个老婆子出来了,焙茗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说:“你妈的比!2王熙凤的女儿编花环,她骂道:“你编的是你娘的比。”
【注2】:洪武年间,广东便有铲平王起事,虽然迅速被官府镇压了,但“铲平王”之名却代代相传,正统、景泰年间,闽浙赣三省的矿工和农民又在叶宗留、邓茂七的领导下,打着“铲平王”的旗号起事。
铲平王的宗旨很简单明了,传播极为广泛。
万历年间,南直隶太湖、宿松一带有刘汝国自号“济贫王”。
崇祯元年时江西安远县有“夺天王”……差不多都是这个宗旨。
崇祯九年,湘南地区爆发了矿工起义,刘文煌在江西省西南部,地处湘赣两省交界的罗霄山脉中段的石含山,其北端有一座三百年后,在华夏妇孺皆知的山峰,组建了一支以“红布帕首”为标志,名为“红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