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般的光涡应声砸落。老狼见势遁起,与龙佬兵合一处,发力齐压,将光涡瞬间抵在浑球上,荡起一圈蓝白相间的气浪。
疾速蹿升的血月骤然一滞。
接着越来越慢。
渐趋于止。
眼看着下坠在即,谁承想这当口龙首探出海面来。
焱柱猛地茁壮数倍。
血月坠势顿止。
——却也上不去!
生灭存亡全系于此,稍有退缩即是万劫不复,故此两边互不相让,都铆足了劲儿,只待对面势不能支时将其一举击溃。
这般僵持着,日轮忽上忽下。
血月则时起时伏。
反是居中的浑球,在前后夹击下层层爆裂,化成碎片溅落各处。
斗大的日轮。
斗大的血月。
就此直接相抵!
这光涡好歹是龙佬倾尽全力凝结而成,又得老狼从旁助推,威势自非等闲。任那孽龙一而再再而三加粗焱柱,终究难免“三而竭”的下场,以致“此竭彼盈”,龙珠撑没多久便止不住败退。
孽龙顺势收回灵珠,甩尾欲走,奈何身子长,未及完全避开,被接踵而至的日轮轰在脊背上,顿时扭如麻花,被日轮推着疾坠直下。
它本就没有恢复如初,怎扛得此等重击!数百丈龙身从当中开始崩裂,同时朝首尾两端飞速蔓延,就此破碎,湮灭,仅剩赤条条一尊龙魂翻腾着跌破水面。
日轮随之下沉,一触海面便与妖性魔意彼此熔蚀,消解。
其威势也因此骤减。
激剧的闪光将绀黑海域染作炫白。
话说龙魂较之前变得黯淡,通透,明显有所式微,却还不至于就此消亡,当下深潜以避开日轮,同时借妖性魔意滋养自身,不消多时就能卷土重来。
老狼与龙佬深明个中厉害,怎奈解数殆尽,虽说还有碎月牙等几样宝贝,但而今一个原灵虚弱,一个魂念稀薄,仅凭余力强行催动法宝的话,料也威力惨淡,不济甚事。
不约而同地,二老将目光落在方井内的金纹上。
截至此刻,除了那长盛不衰的寂灭之意,符象尚未显露任何别的效力;也无从揣测宠渡不惜心力交瘁也要完成这道符象,到底意欲何为。
转念想想,而今局面何惧破罐子破摔?二老也非矫情的主儿,对望一眼,各自伸出指头,将原灵残力与自身魂念于半空汇成一股,过入宠渡心神之中。
立时如遭雷击,宠渡筛糠般一通乱颤后悠悠醒转,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双眼模糊难辨东西,只依稀见得海上一条银白光带,犹如翻腾的浪花,使得左右两幅金纹泾渭分明。
就怕撑不多久又晕过去,宠渡忙将所剩无几的先天符意再次凝聚在指头上,盯着大致方位,咬紧牙关高扬臂膀。
手起。
笔落。
方井海域内,一条淡薄金线应运而生。
与井中“口”字相交。
始于上横。
止于下横。
不偏不倚烙印在两幅金纹之间,盖住了原来的带状空白。
寂灭之意顿时更上层楼!
偏偏这时候,许是察觉到了某种生死危机,孽龙一头撞在金带上,并顺势往上猛钻。
那金带本就是残存的符意所绘,如何禁得这一顶?当即高高隆起,——似紧绷的弦,“吱吱”声中变得纤薄如膜,眼瞅着就要从中断裂。
大抵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有感于此,海面上多余的笔划骤然内缩,化作符流奔涌而至,令金带符意暴增,瞬息厚实了千万倍。
彼长等同于此消,那孽龙功成在即,却亏于一篑,纵有不甘也只能沉入水下,潜得更深,游得更快,酝酿更为凶猛的势头,伺机反扑。
此时海面上,原来的方井也掐头去尾,徒留当中一“口”。
再配以金纹、金带……
二老恍然,观摩这许久,好歹有点眉目了。
——门?!
可更摸不着头脑了啊。
这门拿来作甚,关得住那孽畜么?
老狼与龙佬不明所以,但宠渡却一清二楚。
此不是俗世家门。
亦非遁离红尘之空门。
更不是阴曹地府之鬼门。
而是临渊之门!
乃天谴之夜时,宠渡因误中唔嘛那夯货的入梦之能,陷于梦境中难以自拔,进而深入记忆的渊薮,在梦渊之底所见到的那道诡门!
门后必然埋藏着最深的记忆。
却有寂灭黑焰。
还有一株神秘古木。
彼时见过二者交锋,知其非凡,宠渡自忖惹不起;但仅是渊门的话,应该无妨吧?
是故描其形。
绘其意——丝毫即可!
此法若成,想来足以镇压孽龙。
叵奈门中封禁的记忆明显不甚美好,宠渡对其有着天然的恐惧,每每思之,总不免被骨子里泛起的怖意缠缚身心,所以事前犹豫不决,对二老更是千叮咛万嘱咐。
因为连他自个儿都说不准,如果真将那临渊之门描摹出来,会不会引动其他异况。
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宠渡心神濒临崩溃,已无暇顾及二老身在何方,又能否听见,唯有拼尽余力高声示警,“请两位前辈速速出宫。”转而低喝道:“给小爷……开!”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抬手猛拍。
嘭!!!
渊门剧颤。
寂灭之意应声爆散,化作罡风席卷天地。
老狼与龙佬飘在半空,还没回过神来,早被突如其来的气浪扫飞;加之本就萎靡,更是不堪,以致就此被迫出泥丸宫去!
然而在离宫前一刻,隐闻“吱呀”声响,二老龇着牙顶风回眸,恰见海面上两扇金门訇然洞开。
门扉朝里。
其后一片空无。
盖因渊门自有其玄奥,随水面沉降,所以始终低于识海。
妖性魔意倾泻而下。
一如贪婪的巨兽,怎么都喂不饱。
又似无底之归墟,怎么也填不满。
且不言识海之水灌入渊门,气势恢宏;却说老狼与龙佬出得泥丸宫来,即招来千上万道目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令沉寂多时的神照残峰又沸腾起来。
“咦,有动静?!”
“出来了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却不知里面是何光景。”
“还用问?看那俩老妖怪的狼狈样儿,铁定不顺嘛。”
“连灵妖都没辙……啧啧。”
“要不那魔头妖化后能那么厉害?”
“就此废了才好咧。”
“还是醒过来闹热些。”
“左右与咱们无干,看着就行。”
“谁还有酒?”
亲魔党牵肠挂肚。
倒魔派弹冠相庆,恨不能就地排宴!
也有那墙头草,两边倒。
更不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但无论怀揣何种心思,莫不时刻关注着。就算是强者老怪,也忍不住窃窃私语。反倒是最里圈的一众魔徒,从始至终静默不语,只眼巴巴看着,——分明有所克制。
见者深以为奇,霎时众说纷纭,不等论出个像样的结果,一门心思却被陡然亮起的宝光全给吸引过去。
——原是人仙赐福!
值此之际,常自在送出了两样东西。
一为玉清丹。
一为半截桃枝。
那仙丹药蕴深厚,凝而不泄。
而莹莹桃枝则散发着浓郁生机。
龙佬残魂之姿,不宜久曝天光,为免魂飞魄散,甫一出宫便遁入老狼袖中暂栖,借桃枝滋养魂精。
老狼正欲起身作揖,却被一股无形之力轻轻摁回原地,抬头正见自在老人挥袖摆手,示意无妨。没奈何,老狼只能小意拱手聊表谢意,将此恩泽铭记在心,有朝一日寻机再报。
而今局面不容矫情,二老各将精气或药力运转周天。内中详情毋需细表。却说人仙之物自非凡响,前后不消半盏茶,一个原灵稳固,一个魂魄凝实,不啻立竿见影。
老狼长舒一口浊气,睁眼始见戚宝等一众魔徒全在丈许开外,不由喃喃自语,“不是该急着打听消息么,一个个怎恁沉得住气?”
“原灵归位后犹有片刻混沌,无怪道友失察。”龙佬语带笑意,“咱家有幸闻得些许,说是感念你我劳苦,故此不忍搅扰,特地容我二人缓歇时候。”
“难得这些娃娃有此美意。”老狼颇觉欣慰,又与有荣焉,“不愧是小友手底下的人,果然随他、随他。哈哈哈!”
“速速召过来罢。他们都等不及了。”
“也对。早讲清楚好安人心。”
“那劳烦道友,咱家……”
“交由我便可,龙老且安歇。”老狼说着,招手示意。
戚宝十来人见状大喜,三步并作两步,争相围拢过去,没承想就此牵一发而动全身。
魔众占据的位置一空出来,中圈的亲魔党随之移步,接着是倒魔派,——这还是里三层;至于外三层的看官老爷们,自也就跟着往垓心凑了。
原本尚显稀疏的人堆,瞬间变得水泄不通,拥挤推搡间不免摩擦,激起阵阵娇斥或怒骂,“谁吃老娘豆腐?”“莫挨老子。”云云。
各路人马兴致勃勃,亟欲一探究竟,宠渡泥丸宫中到底怎么个事儿。
而老狼的叙说也不无讲究。
一则像龙魂、识海神念、泥塑娃娃及造化命盘之类的秘辛只字不提,将那孽龙说成是妖性魔意借宫中意念铸成的化身。
二则弱化自己与龙佬的作用,但凡有所涉及尽量一语带过。
所述重点全在宠渡,——怎个百折不屈,怎样与孽龙斗智斗勇,怎么降服妖性魔意,先天符意如何再显神威;诸如此类。
这话匣子一打开,便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纵有添油加醋也恰如其分,不致夸饰过甚招来怀疑。
连珠妙语引人入胜。
故事扣拨心弦。
人堆里不时爆起阵阵惊呼。
哪怕龙佬亲历始末,亦难免受群情所染,随众称叹,本以为只是老狼心血来潮,冷不丁才咀嚼出其中深意,顿时暗叹:“噫!此举对外立威,借以震慑宵小。
“对内则凝聚人心,巩固其地位。
“乖乖!
“原是在为红皮娃娃造势哩!
“按说妖人殊途,这灰狼竟一心为那娃儿筹谋。其中固然别有所图,但若非此子值当,料其也不至于这般不遗余力。”
转念虑及泥丸宫内种种,龙佬连连咋舌,“……由此观之,红皮娃娃的成就或远超预料,指不定有朝一日真能为咱家觅得合适肉身?”
暂不题龙佬这厢惊喜交加,却说所有人侧身竖耳,听墙根儿似的,生怕漏了半字,一时津津有味浑然忘我,并未留意垓心情形。
直至两声尖叫,差不多同时炸响全场。
——是婉茹?!
穆多海闻声识人,当即侧头,却见自家亲妹正一手捂嘴,近旁的甘十三妹则颤着手臂指向地面。二女睁大的双眸中,满是惊疑与震怖。
附近道众同样循声顾望,顿时无不色变,纷纷倒抽凉气,状似遭遇了平生最为可怖的一幕,以致不自觉向后撤步。
原来宠渡的肉身,竟眼见着枯槁,萎缩,进而干瘪。
起皱的肌肤紧贴在骨头上。
血脉毕现。
青筋暴突。
乃不知事出何因。
也不知从几时开始。
到了这会儿,已然近乎一具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