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冯润也清晰记得,很久没有梦到过了,十二岁的四妹冯姗,小丫鬟丹蔻,还有十六岁的少年天子。
就像久旱的大地,很久没有遇到过雨。
在睁眼一瞬,庞大清晰的梦境像九重帷幄般迅速消退,而久违的雨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咳咳。”冯润一下子就从浴桶中站了起来,透过腾腾水雾,她仿佛看到绢画彩绣屏后一闪而过一个人影。
“什么人在外面?”
屋外抱着衣服的小丫鬟听到动静,推门慢慢走了进来,说,“师傅,是我啊。”
水雾腾腾,焚香沐兰汤,馨香让厢房里如坠空谷仙境。
(沐兰汤,多在端午前后,是《大戴礼》记载的古俗。当时的兰,不是现在的兰花,而是菊科的佩兰,有香气,可煎水沐浴)。
素纸糊的木架门窗关起来,午后的室内仍有些昏昏,墙角置一盏灯。
投影绢画彩绣屏上的影,斜披一袭白练,影影绰绰间像了京都大寺壁画上舒展而旖旎的飞天女佛,却并无轻浮造作之感。
只一瞥,便惊鸿。
旧绢彩绣,灯下色调淡雅柔和。她略略转身,沐浴的白色丝帛,缠绕手臂如佛图的带,于绣屏后露出一截冰消般微凉美背。
水雾氤氲,佛图的带如云气飘流——
只一眼,仿佛是壁画上的飞天女佛活了过来。飞天遁地的一瞬间,肩披彩带,人间的香火被佛图的带涤荡开,化作身姿曼妙的云中香间神。
虽然更像是遁地,而不是飞天,但异曲同工。
是新近从洛阳传过来的一种中土壁画新画风,臂带及水,自浴桶漂着的青瓢里鞠一捧香体洁净的白栀子紫丁香山茶澡豆金银花,散花,入水。
各色花朵纷纷扬扬洒落下来,馨香四溢。小丫鬟在花香和草木香中一刻恍惚,澡豆落地有声,才瞧见她坐了回去,又成了绣屏后静止的女佛。
只有跃然而出的头顶莲花,微微颤动。
新洗的长长的发盘于顶,以簪带约束,太过浓密,仍是层层叠叠。
投影绣屏花红柳绿宴浮桥上,又是一朵莲花。冬至回过神来,目光不经意转至绣屏右下方,并没有想看到什么,却呆了一呆。
那是画家落款之处。
“太师府夜宴御制并画”落款是那个曾驰名京都寺庙壁画的“在水一人”画押,成画于北魏太和七年。
冬至听说了,这些都是仿自家小姐的旧作,她们进宫前照着画作练刺绣的。
又有沉水的清香徐徐溢出,如云穿绣屏。
绣屏后的烛火仍然轻轻摇晃,照射得绣屏上的小桥流水忽明忽暗,连着画中歌舞仿佛都动了起来。冬至瞬间被吸引进另一重天地:
此身所在,已不是太师府偏安一隅的家庙清修地,天地消沉,而是衣袂飞扬、满壁风动的京都大寺新绘的佛堂壁画前,一切充满佛经上难以言喻的圣洁而曼妙之美。
冬至跟着大丫鬟青梅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去看,也被漫卷云气逼得目眩了一瞬,才能定下神来细看壁画上白云冉冉欲动,仙子千姿百态,飘飘欲飞。
有的反弹琵琶,有的绸带临风,有的霓裳羽衣。然后,才低头看案上的绣品。
说是有一百零八位仙女,姿容不一,她到现在也没有数清楚。
听说这是太师府二少爷画的,供在家庙里好多天,说是画了一年有余。
在自家小姐住进来之前,魏天子总算消了气,不置可否。
二少夫人遂命人以飞天绣为佛祖敬供。天女散花,姿态各异,堪称和眼前绢画绣屏一样的鬼斧神工:
纷飞的花瓣均是滴血描形,锦丝勾勒,栩栩如生。绣了七七四十九天。
说是特意从南地请的绣娘。不是苏绣,是楚越那地方,飞天绣的大概就这一副。飞针引玉,穿针穿珠的都有七人,由此方可见礼佛的诚心。
太师府便着人重塑正殿金身,让人临摹寺壁,供在佛前。
那时府上就有消息说二少爷要回来了。小丫鬟冬至定了定神,府上的少爷小姐如金珠宝玉般,都生得好,谈吐高雅。
但自家小姐生来就和佛结缘。
不是一般人。
年少时聪明温惠,深受其父冯太师的喜爱,常跟随在嫡母博陵长公主左右,禀太清之秀气,生道德之家,长礼仪之室,被誉为“佛掌心的莲”。
小丫鬟冬至始终记得,进府前的那一场大雪,直下了三天三夜。汝南、颍川发生饥荒,诏令免去民众田租,开仓赈济。
京城平城附近也遭了灾,京都各寺庙皆施粥。冬至举家去的京都大寺,听说是信众“在水一人”祈福,布施三天。
接下来,自然不乏门阀贵族慷慨解囊,接着布施。
冬至举家因此熬过了最饥寒交迫的一段日子,开春还是不得不卖了她。
“二姐,等我们秋日里收了庄稼,就把你赎回来。”她弟弟在街角拉着她,只是不舍。
“不用了,虽然是死契,说好了十年就能拿走卖身契。”她使劲揉了揉她三弟的头,“留着钱给家里买牛,牛又生小牛,十年后你就驾着牛车来接二姐。”
她三弟使劲点头,伸出手指,“买两头牛。”
……是想早一点接了她回家吧。那一刻在街角与自己家人挥手告辞的小丫鬟冬至,在这一刻神思渺渺的恍惚中,好像醍醐灌顶般懂了:
为什么自家小姐身边会有一个大丫鬟丹蔻。
小丫鬟冬至也说不上来,也许她跟着自家小姐时日尚短吧。她慢慢走到绢画彩绣屏前,说了句,“师傅,我把要换的衣服留下,这些衣服拿去——”
有风从门窗缝隙吹进来,素纱灯罩里的烛火明灭不定。冯润看得仔细,绣屏后的衣服架子被风拂动,恍惚便是一个人影。
“下雨了?”冯润听见屋檐落下滴答声,一刻出了神。
“总算下雨了。”冬至刚刚还在听烧水的厨娘担心,这雨再不下,太师府都不好嫁女了。
听说旱了几月,都担心起收成来。
魏宫里的天子正在求雨。她接着说,“都说这雨下得好,魏天子果然是真龙天子。”
绣屏后的冯润也无语。
是说的内廷女眷吧。小丫鬟冬至替她整理衣裳,这种宽袍大袖的僧尼衣裳,佩饰寥寥,非僧非俗,怪好看的,像了莲花座上羊脂白玉雕琢的女佛。
也像了自家小姐,太师府的二小姐。
二小姐出宫清修,也是如此。
可二小姐容貌倒在其次,人是真的好。小丫头想不明白,和她们说话也柔和,有气度。
听说,她生了病怎么都治不好,只能出家……太师府的少爷小姐很多。冬至也瞧见了即将进宫的五小姐,说是和当年进宫的四小姐生得仿佛,也是十三岁。
唉,官宦人家的小姐,千金之躯,反倒多灾。一个进了家庙,另一个……
另一个,还有不让说的。
不过,宫里还有个三小姐,说是魏天子的昭仪冯氏。再往上。
还有呢。
初来乍到的小丫头冬至,也有些被魏天子的冯氏,给绕晕了头。只知道,五世外戚的冯家三代都出了“颛房宠独”的天子贵宠。
而这一辈就送了三个小姐进宫,哦不,是四个了,皆是魏天子的冯氏。
(“颛房宠独”,同现在“专房独宠”)。
冬至收拾好衣物佩饰,轻手轻脚地退出去,静静守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