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两座水陆洲,没有了柳树与芦苇遮挡视线,陆地近在眼前。
前方即是上岸的码头,因是枯水季节,浮出水面的沙砾层清晰的暴露在空气中,河床上摆满了无人的舟船,显得颇为凌乱。
一条由麻石铺出来的宽约五尺的甬道便是码头的主体,能花费人力物力修建这么一条甬道出来,可见这芦花镇还算是个富庶之地。只是码头的坡度不小,想来春暖之时渔人将水产运到岸上,是件颇费功夫的事情。风池待方城爷孙下了船,他大喝一声,就将船体扛在肩膀上,一马当先向着岸上走去。
这一走,风池才发现中土与泽南的不同来。岸边只有几个大型的鱼市般的砖木结构建筑,建筑简单但实用,因遭遇极寒鱼市还未到开市的时候,这会空荡荡的,但这般大规模若是热闹时节必然是一片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的景象。那条麻石甬道并非到了这里就终止了,而是笔直往前延伸,大抵上是行经此地的车马络绎不绝,日积月累之下在石板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石槽。二里地之外,树木繁茂之处的山脚下,偌大一片房屋若隐若现,沿着麻石甬道排开,黑压压的一大片,便是芦花镇的中心位置了。
“老丈,此地有多少人啊?”风池咋舌道。
“不多,整个芦花镇都是靠水生活的人家,也才三百来户,两千三四百人口左右。”方城答道。
云梦泽水域辽阔,湖内盛产几种独有的鱼类,这些名贵鱼类很受追捧,除了每年产季要向诸侯纳贡外,盈余部分就是各地商贾前来贩卖走货了。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云梦泽畔因水产得名,诞生这么一座集镇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在风池听来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两千多人口还不多?他倒也没露出惊讶之色,边走边听方城介绍此地的一些大致情况,方城也知晓这位仙师不是本地人,所以说得尽可能详细。
“那是什么?”风池忽向路边一不起眼的茅草堆看去。
茅草之中,雪未化尽,枯枝败叶积攒在一处,很是萧瑟。就在这茅草之中露出一个人的轮廓,一身衣衫褴褛,面目朝下趴在泥地里,僵硬如朽。风池将这人一翻开,其面目早已死灰一片,哪可能还有气息,亦不知冻毙在这里多久了。
“王瘸子,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原来,哎……”方城倒一眼认出了这人。
风池在随着高州前来中土之前,对中土有着很大的期待和向往,可才刚一上岸,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让他见到了孤寡幼小者无所养,且路有冻死之骨,这种残酷的社会现实与泽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他内心升起无法遏制的愤怒,风铃对他凡事不要逞能的敦敦告诫早抛到了脑后。在方城的叙说下,风池知晓了王瘸子的大致人生经历,据说其以前是募兵,在诸侯的军营里干过,因受了伤瘸了腿就返乡了,因是个瘸子,不论是干农活还是捕鱼皆不便利,日子越过越差,一生无娶,年纪大了后就纯粹以讨饭为生。去年冬,云梦泽大寒,这王瘸子就失踪了,不想却是冻死在了这里。附近十里八乡像王瘸子这种境遇的人有不少,诸侯兴兵,百姓受苦。好在离此地三十里外有座静心观,每年冬季观里会传出话来,给与鳏寡孤独及弱小者一些帮助。观外建了一些棚舍,供无家可归者居住,每日施舍两餐薄粥。这静心观香火并不旺盛,只半山腰几亩薄田为其私产,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其极限了,方城爷孙也是在那熬过的这个苦冬。不过,每日两餐粥是吃不饱肚皮的,仅够吊着一口气不使人饿死罢了,所以方城爷孙这才趁着开湖了,想到云梦泽里打鱼碰一碰运气。
风池听方城讲了这般多的时间,已经用柴刀法器挖好土坑,将王瘸子草草下葬。他内心有了计较,这静心观无论如何要去拜访一遭,不过在此之前,先找到那只管收缴粮食却不管人死活的乡绅再说。
眼看着就要进入集镇了,甬道之上依旧见不到几个人影,大抵老百姓们都还躲在家里烤火之故,青烟袅袅,弥散着浓郁的人间烟火之气。甬道两侧一字排开的屋舍多为双层的阁楼,青砖为墙,雕木为栏,乌瓦覆顶,栉比鳞次,很是壮观,只极少数的低矮平房穿插其内,与这烟雨小镇展露出的气质倒有些格格不入了。
风池扛着小船一路大步流星,正要向集镇中心走去,忽觉船体被什么拌了一下,一抬头,只见镇子门口还拦着一个木制的牌楼,上面写着几个铁画银钩的字。
“那上面写的什么?”风池扭过头问,在泽南他倒是学过写字认字,可泽南流行的文字皆为象形,与中土文字差距太大了。
“这……小老儿也不识得……”方城面孔一红,低头不语。
“方老头子,你念过私塾当过兵领过队,会不认得上面的字?”从一低矮屋舍内走出一穿着粗裙的妇人,上衣打满了补丁,头发花白,面如橘皮,昏黄的眼瞳里却流出少有的怨恨之意。
风池虽不懂何为私塾,但此老妇之言他倒是听明白了,不由眉头一皱,目视方城。
方城头更低了,一张老朽的脸比猪肝还红。
“这位壮士,那上面写的是‘泽被乡邻’四个字,那李扒皮好不要脸,这一条街上的楼房全是他的,附近的田地山林也全是他家的,就连老婆子这破房子都逃不过他的魔爪,我唯一的儿子尚未成婚就给他抓去充军了,我儿若死,我老婆子又岂能活得下去,这破房子连同这块地……壮士,你要见这几个字碍眼,你就拆了这牌楼!”老妇人亮着嗓门说道,心中酸楚,落下泪来。
“老婆子你疯了,这位是仙师,又岂会管我等凡俗之事?再说……真得罪了李老爷,我等吃罪不起啊!”方城跺脚道,一把将小孙女抱在怀中。他之前与风池说起自己的境遇,也是因一时之气,这一路跟走来愈发觉得风池来者不善,怕是要出大事,就算风池真掀了周家,这集镇上还有其几个兄弟呢,到时风池拍拍屁股走了,祸事不是由自己承担么,自己一把老骨头死则死耳,可小孙女又如何活下去,其内心胆怯了,但风池有命他又不能不跟着。
“仙师……”老妇人听到此言,念叨了一声,别过头去再也不理睬。
“老嬷嬷,为何听到我是仙师,就这幅样子啊?”风池纳闷道。
“不知仙师希望老婆子是何等样子?”
“老婆子你好生说话,这位仙师不是那等样人!”方城唯恐风池动怒,“仙师勿怪,只因每年都有仙师来镇上找熟悉云梦泽水域的年轻人当向导,为此,死了不少人,所以……”
风池明白了,这就难怪这老妇人一听闻自己是仙师就如此鄙夷了。这里的老百姓苦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风池满腔赤子之心,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对方城说了句“你且让开”,提起脚就向牌楼踹去,木制的牌楼哪堪风池天生神力的重击,顿时摧枯拉朽倒塌了下来。
牌楼倒塌的声响将附近住户都给惊动了,纷纷探出身来查看,见了这一幕,高兴者有之,骇然者有之,全都傻愣愣的看着风池。
没过多久,长街之上一声喊“李老爷带人来了!”
这喊声就像鬼临门一般,一众看客又都钻进了屋去,纷纷关门闭户。那老妇人没想到风池真会这么干,心神忐忑的望着他,躲起来不是,硬站着也不是。
“老丈,你们都去这位老嬷嬷家里躲一躲吧。”风池对方城吩咐道。
如同大赦,方城抱着小孙女,连拖带拽的拉着老妇人进屋躲了起来,窗户口却留了条缝,缝隙后是两双惶惑的眼睛。
这片刻的功夫,风池心中亦有了计较,将船往地上一搁,大马金刀的在船首坐下,就等着那所谓的“李扒皮”带着人自己送上门来了。